座上的人点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又靠坐回去,身子斜斜倚在椅背上。 明明是刚开春的天,身子骨弱些的人,早晚还要加一件薄棉衣,这位陛下却不但穿得单薄,一旁还有人给打着扇。 “你干嘛来了?” 一句话,问得在场众人,无不错愕。 还是御前的宫女低声提醒:“陛下忘了,是为齐王殿下昨日带私兵,闯入薛将军府上一事。” “哦,对,是朕让人传的你。” 姜煜挪动了一下身子,神情恹恹的。 “说说吧,为什么呀?” “为了劫人。” “劫人?” 姜长宁面色坦荡,甚至眼角挂着几分笑意。 “如陛下所闻,臣妹昨日大动干戈,领着我王府私兵,闯进薛将军府上,将薛将军与一众家丁下人,尽数扣了,只为从地牢中劫走一名男子。” 她扭头向一旁的薛晏月,点点头。 “薛将军所述,没有半分虚言。” 这般不问自招,倒是令人始料未及。 薛晏月让她搅得,一时不知所措,竟转向身旁人,以目光求助。 旁边立着的人便轻哼了一声。 “齐王殿下,倒是认得干脆,敢作敢当。” 她面上不如何作色,目中却透出精光。 “只是,这男子是什么来历,如何混进薛将军府上,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齐王殿下,是否应当在陛下面前,和盘托出?” 姜长宁静静望着她。 萧玉书,当朝太师,自皇帝潜龙起,便辅佐在侧。其地位难以撼动,其心机城府,更深不可测。 当今圣上昏聩,沉溺仙道,已不堪理政,朝堂上的一风一雨,大半都是她的手笔。 羽林大将军薛晏月何足惧。 背后操纵的是她罢了。 姜长宁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惭愧,又有些心虚的笑容。 “一个男子而已,能有什么。还劳太师与薛将军,一状告到陛下跟前,实在令臣妹过意不去得很。臣妹生性不羁,上不得台面,陛下也是知道的。如此兴师动众,给陛下添麻烦,臣妹惶恐不已。” “齐王慎言。” 座上之人尚未开口,萧玉书已经冷冷一眼,斜了过来。 “未央宫是什么地方。齐王殿下平日里逍遥放浪,没有正形,也就罢了,可要是到了陛下跟前,还拿出这一副派头来,只怕要落一个御前失仪之罪。还望齐王知道轻重。” 她转身,向殿上一拱手。 “陛下,薛将军统帅北门羽林军,领着皇城大防的职责,非同小可。据臣所闻,昨日被齐王殿下劫走的那名男子,乃是意图盗取皇宫布防图,失手被捕,才遭严加拷问。齐王殿下此时强行将人掳走,实在耐人寻味。” 说着,又看姜长宁一眼,口中低念了一句佛,垂眸盯着脚下青砖。 “齐王殿下与陛下乃是手足,臣百般不愿猜忌齐王。然为陛下安危计,为我朝国祚计,若是齐王殿下不能解释一二,只怕难以服众。” 殿中一时极安静。 连宫人手中轻摇的罗扇,掀起的微微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年近半百的帝王眯起眼来,仔细端详她的幼妹。 “老七,你说呢?” 姜长宁在满殿如针的目光注视下,沉默了片刻,讪讪笑了一笑。 “太师所提的男子,他在薛将军府中究竟如何行事,臣妹的确不知。” “齐王这是要撇清干系不成?” “将军误会了。” 她转向仿佛终于寻到了她的破绽,虎视眈眈,想要将她扑食的薛晏月,忽地勾起唇角,笑得似乎苦涩,又似乎怨愤。 “本王的心上人,被你夺去,藏在府中,一晃便是年余。他在你府上,做过哪些事,受过什么苦楚,本王又能如何知道。” “……你血口喷人!” 薛晏月被气得勃然作色,也不顾是在御前,指着她的鼻子就骂。 还是管事宫女轻咳了一声:“将军不要错了规矩。” 于是少不得硬忍下来,只气得脸红脖子粗,急着向帝王辩白。 “陛下明鉴,臣何时做过那等丑事,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您切莫听她胡言乱语,那分明就是她派来的细作、影卫,她不但怀有狼子野心,如今还混淆圣听,陛下可不要上她的当!” 一介武人,越激动,越乱方寸。 座上之人似是让她嚷得头疼,不耐烦地皱起眉,抬手按了按额角。 一旁立刻有机灵的侍人,取出薄荷膏来,以小银签子挑在手上,又细细替她按揉太阳穴,口中柔声道:“陛下不要动气,小心损了仙元。” 帝王应了一声,倚靠在他怀里,顺带着在他敞得未免过低的前襟上,将手摸了一把。 此情此景,殿中众人纷纷垂首,作眼观鼻、鼻观心之状。 薛晏月不是个机灵的人,被这一幕堵得瞠目结舌。萧玉书睨她一眼,以目光示意,不可再造次。 姜长宁仰头望着那神色昏沉,仿佛对眼前诸事皆不关心的人。 过了半晌,见她眉头稍松,才轻声开口。 “陛下,薛将军身上的职责干系重大,太师要疑我,当殿责我,也在情理之中。但既是撇开了脸面,闹到陛下面前断案子,总也得准许臣妹替自己辩解几句,不然岂不是天下第一冤枉人了。” “你说来听听。” “臣妹今日心急火燎,闯入薛将军府上,将人亲手抱了出来,情急之下,是何情状,薛府随意一人,皆能目睹。若为一个低贱影卫,何苦做到如此地步。” 她抬头,笑得有些苦。 “臣妹虽平日里荒诞不经,但也没有到了这个份上吧。” 她道:“皇姐。” 她的皇姐倚在侍人的怀里,垂眸看着她。 影卫,如其名,是见不得光的人。 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京城中的皇亲贵戚,家中多少都有。或是为了暗中防卫,或是为了代行一些明面上不好意思的事,用处多得很,人人皆不以为怪。 只一样。 这个行当,是过不了明路的,又必得是孤儿穷苦出身,自幼严苛训练,死心塌地。相比人,他们更像是主人身边,沉默又锋利的一柄锐器,一件死物。 若是女子,或还有娶夫成家的机会。但若是男子,那便大多是孤独终老。 主人家好心的,或许在他们无力当差后,还能给一间屋住,给一口饭吃。若是遇见心硬些的,打发了出去,流落街头,饥寒困苦,不知所踪,也是常有。 毕竟说到底,这样的男子,不是良家。 每日训练苛刻,泥里来血里去,脾性古怪,不能温柔持家不说,单说身子,也没准让人瞧过多少回了呢。 堂堂亲王,会将这样的人看得入眼吗。 座上的帝王,目中幽暗,以手支颌,似乎在认真地审视这其中的可能。 姜长宁便拱了拱手。 “恳请陛下明鉴。若是陛下不介怀,其实臣妹今日前来,还带了证人。” “哦?证人?” “春风楼的主事烟罗,随臣妹一同来的,就候在宫门外的马车上。假如陛下有意,随时可以遣人传来问话。” “荒唐。” 萧玉书再也听不下去,愤愤一拂袖。 “齐王殿下虽然平日与三教九流交游,引以为常事,可在御前还是警醒些的好。这等烟花柳巷之人,怎可入大内森严之地?传出去,宫中还成什么了。” “无妨。” “陛下……” “朕说无妨。” 姜煜懒倦倦的,拔下发间金簪搔了搔头,不以为意地笑笑。 “太师何故动气。从朕还在潜邸的时候,你的规矩就大。” 萧玉书嘴角抽动几番,显然就差一句有辱斯文。 但终究只能垂下首来,赔了个笑。 眼看着姜煜饶有兴致地,转头向姜长宁:“春风楼?京城最大的那一家花楼?” “正是,陛下博闻。”后者轻声应。 顿了顿,还抬眼带笑,似乎不经意地添了一句。 “主事烟罗,风姿无双,坊间闻名。” 座上的帝王,脸上便漾开一个别有意味的笑,透着某种心照不宣。 “嗯,朕也有所耳闻。总在想,这与宫中梨园的舞伎,能有多大的分别。别是市井小民没有见过世面,夸大其词。但是……” 她清了清嗓子,将身子坐直了些。 “既是老七你也如此说,朕倒是不可不信。来人,传他进来觐见。” …… 任凭萧玉书与薛晏月如何气闷,终究皇命难违。 不消多时,那一袭雪肤银发的身影,便从殿外遥遥地过来了。人如其名,缥缈温柔,真如一拢云雾一般。 进了殿,俯身下拜,不见寻常人面圣的忐忑,仍是不疾不徐,声如清泉。 “草民烟罗,叩见圣上,愿圣上福祚绵长。” 姜长宁偷着打量了一眼。 嗯,至少这一回,衣裳是穿齐整了。只是以他的姿容,恐怕越是齐整,反而越容易让人心猿意马。 果不其然,她眼见得那位陛下,目中亮了一亮,一抬手,身侧侍奉的侍人,立刻识趣地退开。 “你就是老七说的证人。” 烟罗似是微微错愕了一瞬,漂亮的凤目中,竟露出几分懵懂。 烟雨迷蒙的,确是好看。 随即才歉然低下头:“陛下说笑了,草民不过一介花楼男子,微贱之身,哪里配做什么证人。不过是陛下宽宏,允我上殿,问几句话,我也不知答得好与不好,只求陛下不要见怪。” 姜煜将他细看几眼,笑了笑。 “何故惶恐。依朕看,你很懂礼数。” “陛下抬爱,草民愧不敢当。” “你既随着老七一同来,今日这样大阵仗,闹的什么,想必你心里也知道。她们口中那男子,你认得吗?” 烟罗敛袂,再次下拜。 “草民不敢有半句虚言。陛下问的,若是昨日齐王殿下从薛将军府上劫走的那名男子,草民想要撇清干系,怕也不能。” 他抬眸,眼中波光盈盈。 “他从前,是我春风楼的小倌。” 第6章 交锋 一语落,满殿无声。 就连在御前当差,沉稳惯了的宫人,也少不得有几个,偷偷抬头觑一眼,眼中讶异与戏谑交织,闪动着促狭的光芒。 薛晏月狠狠一愣,当即反驳。 “主事的,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这样说。我在你们楼中,也是常来常往了,照拂了不少生意,何时见过……” 一旁萧玉书便是想要阻拦,也来不及。 只得闭了闭眼,沉沉吐一口气,显见得不愿与这蠢人说话。 烟罗似是让她大声惊着了,稍稍向后避了一避,才露出惶惑的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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