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昭平君的母亲。”她看了一眼执簦的殷陈,“听闻我儿同姑子有些误会,所以我便替我儿来给姑子赔个不是。” 隆虑公主刘嫙,隆虑侯陈蟜之妻。 殷陈敛衽一礼,“见过隆虑公主,我与昭平君并无甚误会。” 妇人看着她带笑的眉眼,笑道:“如此,看来我儿胡诌的,那我更得请姑子到我宅中做客了,我得让他亲自给姑子赔个不是才是。” 殷陈知道应是那根针让昭平君吃了苦头,但隆虑公主既不点出,此时又态度强硬,恐怕此去凶多吉少。 “公主盛情相邀,实不该拒绝,但民女今日实在抽不开身,望公主见谅。”她抬步欲走,围在她身边的人却依旧站成一堵严实的人墙。 “姑子既如此固执,那就怪不得我要使些手段了。”妇人放下车帘,“动手。” 殷陈将簦往边上一转一挥,遮挡住边上几人视线,而后迅速将手上针向面前几人掷出。 一时间,打手近不了她的身,她却也闯不出包围。 可这些人源源不断围上来,她今日出门带的针有限,包围圈渐渐收紧。 她后退两步,双脚踩入水坑中,靠近墙壁,将簦反扣在地上,撑着簦把借力上墙飞踢,将几人逼退。 可终究双拳难敌十几双手,她只稍稍挣扎了片刻,便被擒住手臂,捆得严实往车上丢去。 殷陈坐在车上,看着眼前妇人,她眉眼间已有了老态,想是昭平君这些年的作为让她这个母亲操了不少心。 隆虑公主也目不转睛地打量她,“殷姑子好身手。” 殷陈哼出一声笑,“公主要带我去何处?” 隆虑公主却不再理她,只盯着她看。 殷陈索性闭目养神,今日一早出来得急,没有同青芜红雪打招呼,不知她们何时才会发觉自己不见了。 她闭上眼的瞬间,隆虑公主眸底滑过一丝疑虑,这个殷陈,缘何会如此像她? 特别是眉宇间的神态,简直同那个人一模一样。 但她害了琼儿,便再留不得她的命了。 城门校尉见是隆虑侯的车,不敢多加阻拦,只见隆虑公主撩开车帘,便将车放出了城门。 辎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长安。 辎车沿官道行了一段时间,又岔入一条小道,颠簸了半日,才到了地方。 殷陈一路估摸着路程和方向,想是到了栎阳。 隆虑公主下了车,殷陈背靠着车壁,手脚有些酸麻,被几个仆从拖下了车。 眼前是一片竹林,雨后更显得青翠欲滴,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径直通往竹林里去。 隆虑公主在前走着,曳地裙裾将小径的竹叶拖成一堆。 殷陈被押着跟在她身后,在竹林里七拐八绕,走了半炷香时间,终于看到了隐藏在竹林深处的几座颇为奢华的楼宇组成的院落。 里面传来阵阵哀嚎,伴随着东西跌落摔碎的声响。 隆虑公主快步走到门前,推门而入,里面丫鬟跪了一地。 还有一个丫鬟躺在地上,头上鲜血淌了一地,边上还有个沾血的香炉。 昭平君只着中衣,叫嚷着砸东西。 他看到隆虑公主,快步跑过去。 隆虑公主连忙制止,“仔细扎着脚。” “还不速速将这些东西清理了。”她睨向跪地的丫鬟们。 丫鬟们立刻徒手拾起地上的碎片,手上被碎片扎得鲜血淋漓,也不敢慢下动作。 昭平君走到隆虑公主面前,“阿母,我身上痒死了,这丫鬟竟敢嫌我身上的脓疱,我便用香炉砸了一下她的脑袋,谁知她这脑袋这样不经砸。” 隆虑公主叹了口气,拉着他坐到边上的榻上,看着他手上的脓疮,蹙紧了眉,“无事,等会儿将她拖出去埋了便是了。” “那个贱妇母亲可带来了?”陈琼扣了扣手上痒处,直扣得指甲里都是刮下来的肉丝。 手上沾了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那丫鬟的血,红艳艳的一片。 隆虑公主连忙压住他的手,“阿母将她带来了,别扣了,仔细留疤。” 殷陈被粗暴推进屋内,她瞥了一眼哆哆嗦嗦的丫鬟们,又转头望向榻边的母子二人。 陈琼一见到她,整个人暴跳如雷,飞扑下榻,如一座小山般冲到她面前,扬起手便是一巴掌打在她面上。 “是不是你这贱妇害我?” 殷陈吐出一口血沫,看向他肥壮的手,此时那双手上全是脓疮,又被抓破了,如一块腐烂了的肉一般。 “我瞧昭平君怕是摸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殷陈哂笑道。 脸颊火辣辣地疼,殷陈又望向隆虑公主,“您可能不知道,昭平君整日在东西市里游荡,见过的人这样多?怎确定是我害他如此?” 陈琼脸上的脓疮气得几乎要爆炸了,“那日在席月楼,你指间分明有一根针,还想狡辩。” 他抬手还欲再打,隆虑公主叫住了他。 “琼儿。”
第30章 拖延 “阿母!我今日非得杀了她才能消我心头之恨。”陈琼回头,厉声叫道。 隆虑公主连忙将他拉到榻边,低声劝道:“若你现在打死了她,你身上的这些脓疮怎么办?” 陈琼胸口剧烈起伏着,恶狠狠道:“那便待我好了,再慢慢折磨她。” 屋外风过竹林。 一阵竹叶摩挲哗啦啦的响声钻入耳朵里。 殷陈看着母子二人,听着屋外风声,嘴角挂着丝微笑。 “殷姑子,我儿今日是因身体原因才对你无理,望你见谅。”隆虑公主转过身来,笑道。 “无事,不若早些将我杀了,我好同那位姊姊埋在一起,省得你们还要挖两个坑。”殷陈看向那边的女尸,缓声道。 一个丫鬟闻言,手上的碎片落地。 隆虑公主也勾起笑意,“哪能呢,今日请姑子到来,不过是想请姑子来做客,谁承想被姑子瞧见了家丑,实在惭愧。” “我还是头一次见请客用绑的,长安人真是稀奇。”殷陈讥讽道。 隆虑公主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继续赔笑道:“姑子真会说笑,给姑子送水来。” 一个丫鬟端了玉杯,战战兢兢递到殷陈唇边。 殷陈看着杯中水,嗅了嗅,是叫人手脚无力的毒。 隆虑公主仍旧笑着,只是这笑不达眼底。 殷陈咬住玉杯壁,抿了一口水。 隆虑公主看她喉头滑动,才看向丫鬟,“给姑子松绑罢。” 两个丫鬟将缚住她手臂的绳索解开。 过程中,陈琼坐在榻边,一直恶狠狠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拆骨入腹。 殷陈揉揉酸麻的手臂,又搓搓手心,站在原地,也不说话。 隆虑公主终于是耐不住了,“殷姑子,我儿那日在后台对李班主无理,是我儿之错,但他还是个孩子,望姑子发发善心,给我儿将此毒解了罢。” “治病救人去找医者,寻我作甚?” 陈琼猛地拍案而起,“你这贱妇竟敢对我阿母无理!” “昭平君一口一个贱妇,我这贱妇可不敢沾污了昭平君的身子。”殷陈抱臂,手指微动。 “琼儿,过来给姑子赔个不是。”隆虑公主眉心一拧,看向陈琼,柔声道。 “阿母,凭什么?”他厉声反驳,脚下不停跺着,那双丝履被他的动作撑得变了形。 丫鬟们抖如筛糠,她们望向地上那具渐渐僵硬的尸体,害怕自己会是下一个,将头埋得更深,几乎屏住了呼吸。 隆虑公主睨了他一眼,眼皮颤动。 陈琼被他母亲这眼神震慑,不情不愿嘟囔了一句。 殷陈笑了一声,抬手摸上滚烫的脸颊,“听不到呢,昭平君平时言语也是如此细声细语的吗?” 陈琼双目赤红,最终在隆虑公主的威慑下,还是说出口:“对不住。” “何处对不住?” 陈琼捏紧拳头,忍得双臂颤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话一句话,“我不该叫你贱妇。” 殷陈看着他那忍得辛苦的姿态,“还有呢?” “还有甚?” “席月楼。”殷陈扣着指甲,提醒道。 陈琼一想到席月楼就暴怒,他发足冲将到殷陈面前,“你与霍去病是何关系?” 隆虑公主听到霍去病的名字时,瞳孔晃动了一下,“霍去病?” “那夜要不是他,儿子怎会受辱至此!”陈琼恨恨道。 隆虑公主哼出一声笑,看向殷陈,“姑子,你与这冠军侯是甚关系?” 殷陈打量着隆虑公主的反应,她似乎对霍去病有些不屑。 陈先皇后因妒恨卫子夫有孕,窦太主抓了当时还未发迹的卫青,欲杀掉其为陈先皇后泄愤。 公孙敖率数十壮丁营救,卫青才幸免于难。 而也正因窦太主绑架歪打正着,今上或许是为了压压陈氏的气焰,封卫青为建章监,并做主让卫家长女卫君儒嫁公孙贺,次女卫少儿嫁陈掌,卫氏一族因而发迹。 此后,卫青后迅速升迁,迁太中大夫,而他在军事上的才能被刘彻看重,在马邑之围失败的后一年,卫青交出一张让刘彻颇为自傲的答卷。 从此后,大汉多了个叫匈奴人胆寒的卫将军。 卫氏一族因此发迹,一门五侯,荣耀非常。 而卫氏的发迹,映衬着的是陈氏的没落。 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去世后,陈家再不复从前辉煌。 陈先皇后因实施巫蛊于元光五年被废,退居长门。 次年陈午去世,长子陈须袭堂邑候爵。 次子陈蟜于汉景帝中五年,以长公主子的身份封为隆虑侯,封国四千一百二十六户,尚今上姊隆虑公主。 在隆虑公主看来,陈家的没落与卫氏脱不了干系,她自然对卫氏颇为忌惮。 殷陈看着隆虑公主那张笑脸,也冁然一笑,“冠军侯与民女,并无任何干系。” 陈琼与隆虑公主耳语,“那日我派人偷偷跟着她,发觉她同霍去病一起回了家。” 隆虑公主嘴边勾起笑意,“如此,那我更得好好招待殷姑子了。” 吩咐丫鬟们将那尸首处理了,退出屋外,陈琼也暂避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两人。 淡淡的血腥气仍聚集在空气中,不肯散去。 隆虑公主走到坐榻边,“请坐罢。” 殷陈坐到她对面,抬头看向屋外的葱郁竹林。 “我本不欲为难你,但你若是跟卫氏扯上关系,姑子怕是活不过今日了。”隆虑公主抚摸着红木案面,淡声道。 她这样轻松地将殷陈的命捏在手中,仿佛眼前少女是块俎上鱼肉。 “公主不想救昭平君的命了吗?” 隆虑公主笑了一声,“我猜,他不会死于此毒,最多只会疼痒上数月。做母亲的,自然不想让孩子受苦,但若以姑子的命来换,我想,几个月的痛苦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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