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郎君搭救。”她懒懒朝少年揖了一礼。 霍去病看她被蚊子叮红的脸,摘下腰间新做的香囊递了过去。 殷陈接过香囊嗅了一下,“金银花、艾叶、紫苏、丁香、藿香、陈皮,配比不错。但牢房狱人多空旷,这香囊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郎君可否让人给我换张草席?” 这要求并不难,霍去病颔首道:“行。” 殷陈谄媚一笑,“好郎君,狱中吃食太过难吃,明日接我出狱可否给我带些吃食?” 他亦弯唇一笑,道:“莫要得寸进尺。” 他亲自送她回牢中,昨日那对霍去病垂涎三尺的女囚挪到殷陈身边,“诶,你怎会识得这样俊俏英伟的郎君?” “我曾与他有过交易。” “什么交易?”那女囚一脸好奇问道。 夕阳透过石墙高处那扇窄窄的窗斜刺到殷陈脸上,她俏皮眨眨眼,“杀人。”
第6章 同居 殷陈倒头躺回草席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勾着香囊在眼前晃了晃,想着霍去病方才的话。 他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她却在赌自己对他的作用,这样的赌局,太过冒险了。 这种掌控不了的对手的感觉让她恐慌。 不过,霍去病是个极聪明的人,若是合作起来,应当会让自己长安之行少些阻力。 她将香囊荡回手心捏住,盘算着将此人身份摸清楚,最好能摸清他的一二个弱点,这样在之后反制他时,不至落入下风。 将香囊挂在腰间,她抬手往空中一捞,一只恼人的蚊子便包在手心,绽出一朵血色的花来。 深夜,殷陈又梦见了前事,梦中她手脚被锁链紧紧束缚。 义妩轻抚她的脸颊,“愿我的闯闯,安稳顺遂,不再颠沛漂泊。” 班子里的姊妹们围绕着她调笑:“闯闯是大姑子了,可以议亲了。” 殷川眼中带泪,语重心长,“乌尤没有亲人,他若能舍弃从前身份随我们走,我们便也做他的亲人。” 女俘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你瞧,天上月儿一年四季,盈缺有序。” “刀客的手是脏的,但刀客的刀,须不留血色。” “你阿母死前央我留下你的命。” “乌尤,我会杀了你!” “你最好怀着这样的恨意活着。”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硬骨头,敲碎了,里头的骨髓最是香甜。” 往事一幕幕滑过,最终,她又回到了居涂营中,手持青铜刀,蛰伏于角落,目光直勾勾盯着不远处脚步踉跄的男子。 男子忽而顿步,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刀锋劈开风声的窸窣声,凭着刀客的本能,他快速侧身,锋利刀刃擦身而过。 灰色眼瞳半缩,却见刀刃迅速翻折,又朝胸口劈来。 “殷陈?”男子终于看清了这个裙裾褴褛,发丝纷乱的少女。 “乌尤,我说过我会杀了你。”少女抬眸看向他,血红双眸迸发着恨意,横刀朝他劈去。 “那便让我看看,你这两年有何长进。”乌尤轻笑一声,后退两步躲过攻击。 殷陈不欲与他废话,握刀的手紧了紧。原本那张让她神魂颠倒的脸,如今却面目可憎。 衣衫遮不住她清癯的身影,乌尤任她靠近,一掌劈向她的肩膀,将她肩胛骨抠起。 她轻得仿佛一只幼年的狼,被他轻易提起。 殷陈挥刀劈向他腋下,趁他闪躲之际抬脚踢向他裆下。 乌尤反应极快,他受了伤,手臂已被鲜血染红,此刻却依旧不以为意。 “进步了很多,可惜,还不够。”他捉住她,犹如捉住一只挣扎的猎物,狠狠贯向地上。 “嘭”地一声,单薄脊背触地,溅起无数灰尘。 她被摔得内脏几乎移了位,疼痛游走过四肢百骸,连骨头缝里都灌满了痛意,嘴里一甜,溢出一口鲜血。 但也终于有了支撑点,以刀尖撑地,一个弹身立起身来,猛踹向乌尤下腹。 “你竟也会心软?”她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来。 乌尤松开擒住她的手,后退两步,将腰间长刀抽出,“现在,你可要使出全力了。” 他手上的刀由精铁打造,极其锋利,削铁如泥。 殷陈扫过那把刀,身上被凉风吹得泛起一阵阵凉意。 “杀你,不过杀鸡一般。”她吐出狂言,足下发力,狂奔至乌尤身前,刀尖直冲他胸口而去。 乌尤漫不经心侧过刀身,抵挡胸前。 二人僵持间,手上力道越来越大,殷陈手中的青铜刀身弯曲,她几乎能听到那地崩山摧一般的崩裂声。 她紧咬后槽牙,暴喝一声,手上青铜刀终于断裂开来。 她也终于得以贴近他,抬手捏拳,指间几根银针泛着冷光,插向乌尤心口。 乌尤捏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手中淬了毒的银针,“你还是只会使这点伎俩。” “这点伎俩杀你,足够了。”她弯了弯眼睛,咧出一个极灿烂的笑来。 乌尤膝盖一软,竟直直跪了下去。 他低头,看到了插在膝盖处的银针,笑道:“闯闯,你赢了。” 殷陈贴近他,张口在他颈侧咬了一口,直至口中尝到铁锈气息,她松了口,“莫叫我闯闯,我嫌恶心。” 她贴近他,将手上断刀抵在他左胸,缓缓下滑,“心脏位于第二根肋骨和第五根肋骨之间。” “找到了。”她将断刀猛地刺入那一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胸口。 乌尤疼得脸上泛白,浑身颤抖不已。 她黏着鲜血的手抚上他扭曲的面颊,直至他的面颊也染上妖冶的血色,“乌尤,你知道的,我曾经爱过你。” 只是这个她爱过的人,将殷家班子八十六口人,屠戮殆尽。 她将刀一寸寸推入他的心脏。 “对不住你……”他抬起手,想拭去她眼角的泪,最终无力垂下。 梦中过往将她拖行抛入深渊,血海渐渐将她淹没,直至头顶。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殷陈倏忽睁眼,盯着牢房顶部,许久,漆黑的眸子才转了转。 “你怎的一直在抖?做噩梦了?”将她拍醒的女囚又问了一遍,转头将搁在边上的水递给她。 殷陈坐起身,身后一片濡湿,她接过碗,将碗沿靠近唇边,“无事。” 此梦,已困她许久。 回汉之后,更是夜夜都难逃。 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脖颈,低低呢喃,“阿母……” 第二日一早,狱卒打开牢门,“殷陈,你可以走了。” “诶,那位貌比宋玉的郎君怎的没过来?”女囚扒着栅栏望眼欲穿,期许着能再见霍去病一眼。 殷陈走出牢房,对着女囚道:“我会替你转告,你对他的爱慕之情。” 女囚连连点头,急声道:“多谢啊!定要叫他早些过来,我秋后就要判刑了,来晚了可见不着我了……” 走出廷尉狱,久违的阳光白得晃眼,殷陈站在路旁,眼前一片恍惚,过了半晌,才瞧见站在不远处的霍去病。 少年一身烟青色袍服,腰间白玉带钩,丰神如玉,果真是有匪君子,瑟兮僴兮,赫兮咺兮[1]。 殷陈想起二人初见时,他的刀只差一寸便会劈开她的头颅,她仍不可救药轻薄了他一次。 当然,代价便是被拧着胳膊疼晕了过去。 她朝霍去病走过去,“霍郎君今日真是风姿绰约。” “我瞧姑子在狱中过得倒是挺风生水起的。”他听狱卒说了她这两日同牢中女囚打得火热的状况。 “那还得靠郎君这两日的关照。”殷陈走到他身边,见他身上衣袍洁净,坏心眼地凑近他。 霍去病嗅到一股馊臭的气息自她身上幽幽传来,戒备地退了两步,生怕她如在流沙初见时那般径直袭上来。 殷陈丝毫不觉自己身上被腌入味了,只笑眯眯仰头看向霍去病,“对了,那女囚对郎君情根深种,郎君有空可去瞧瞧她。” 她一脸谄媚,可那双眸子依旧清冷得很,像一块坚冰,镶在她脸上,极不相衬。 两日的牢狱之灾似乎对她无甚影响,还当起了传话人。 “我没空。”霍去病冷声回绝。 “好狠的心。”殷陈作捧心状,一脸受了伤的神情。 霍去病点了点额头,“姑子作为一个倡伎后代,表演真够烂的。” 殷陈皱了皱鼻子,懒得理他话中的揶揄之意,打量起长安盛景来。 长安街道分为三条,笔直广阔,除了中间驰道不能行走外,驰道两旁以水渠分隔出供人行走和车马驰行的行道。 道旁种植桑榆,城内街衢通达,里弄近千;东西市九个市场一齐开业,不同的货店列于不同的路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摩肩接毂[2]。 果真天下最繁华处,长安是也。 “姑子的住处可寻好了?”霍去病看她这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问道。 殷陈脚步轻快雀跃,“郎君放心,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定会找得到住处的,城外那个破屋死了人,应当没有人敢占着,我便去那处将就将就呗!” 霍去病蹙眉,“你真要住在那处?” 殷陈摊手,表示自己两手空空,“郎君瞧我可还有的挑?” “明日得入宫去。” 殷陈应了一声,“好。我若为郎君办事,可否得些报酬?郎君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若是没点钱财,是很难活下去的。”说罢朝霍去病眨眨眼,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少女身上的短褐已然瞧不出原本颜色,原本束成高髻的青丝半散了下来,鬓边那缕原本别在耳后的青丝随着她微微歪头而滑落下来,随着微风飘动。 一张脸比墙根下的乞儿还脏,偏生脸上那双眼黑白分明,故作可怜也叫人讨厌不起来。 耳上的茵陈花耳饰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霍去病挑眉,“弱女子?是指我眼前这个能手刃八十七个匈奴壮丁的殷姑子吗?” 殷陈见这招对他不起作用,鼻子里哼出一句,“霍郎君竟如此吝啬?” 霍去病睨了她一眼,“殷姑子这样聪明的人,在长安大展拳脚的机会多的是,譬如,最近长安闹鼠患,姑子便可去除鼠。” “你拿我当猫子哇。” 霍去病笑了笑,抬步往前走去。 “霍郎君家里要不要除鼠哇?” “我家没有鼠患。”他顿了脚步,补充道,“当然,你若有本事,我会考虑给你报酬。” “如此,那我定会好好表现。”殷陈立刻跟在他身后喜笑颜开表态。 “你还要跟着我回去除鼠?”霍去病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尾巴,终是提醒道。 殷陈噢了一声,转身离去。 她走了几步,忽听后边霍去病的声音再度响起,“站住,我懒得去寻你,这段时间你可暂住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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