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涣散的目光似乎清明了起来。 “你的父母兄长还在长安,舅父和小七也在金陵等你回去。”谢衍凝目盯视着桓玉,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因这些话动容,“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是,有很多人在等她。 可是……可是另一个世界,同样有人在等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已经死去还是仍在酣眠,不知道故乡是过去了十七载还是一瞬间,她只知道自己很想很想再见爸爸妈妈一面。 他们只有她一个孩子——在她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时,她曾经劝过他们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孩子,可他们只是抱着她说只要她一个。 因此在这个世界知晓还有一个兄长时,她格外喜悦。 至少在她离开后,还会有人慰藉他们。 可她又清楚地明白阿爹阿娘以及太傅他们有多在乎她。 桓玉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无措将她淹没,她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我不知道。” 可在谢衍耳中,这话却坐实了她想要离开的猜测。冰冷的寒意从骨缝中透出,他想,有什么比她的家人更重要? 明明中秋时,她那样想家…… 某种吊诡的猜测从心中升起。 倘若她思念的家乡并不在长安呢? 倘若还有其余他不知晓的,更惹她惦念的人呢? 透过那些总让她心生悲悯的众生,她又是在看谁? 这一瞬谢衍突然知晓自己跟上去也是徒劳。翻涌的思绪将他打入深渊,他仍旧注视着桓玉,缓缓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掌珠,你是好孩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不会让我等太久的,是不是?” 这次桓玉没有回答。 石阶湿冷,她一步步走得极慢,恍惚间觉得自己正揽着妈妈的臂弯。她们垂首一起轻声数着石板,一,二,三。 一百零八层石阶,一百零八种烦恼,一百零八道法门。 熟悉的砖瓦,熟悉的院落,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跪了下去,同时泪珠滚下来。 寺院木门关闭的那一刹,谢衍感觉刚窥见天光不久的心中某处也被合上了。 已经办完事的何穆循着记号找了过来,正疑惑为何只有圣上一人时听到他问:“当初让你们查掌珠的药和功法,查出什么没有?” 这些时日诸事繁多,何穆险些忘记此事,此时忙道:“玉娘子的药与功法俱是当年的慧明和尚给的。药并无异样,功法……您也知晓他一向不许人以纸笔记录,是以无从查起。” 毕竟圣上的奇门遁甲之术便师从慧明,应当知晓他的诸多怪癖。 慧觉的同门师弟,慧明。 密林中那奇诡庞大的阵法与常家那故弄玄虚的小计俩有天壤之别,一看便是慧明的手笔。倘若在他之后慧明并未传授他人奇门遁甲之术,那能解开那大阵的不会再有第三人。 不,是不会再有第二人……若没记错,慧明早已圆寂了。 若是几个时辰前没有满足她那一点好奇的心思…… 命运的嘲弄压得谢衍喘不过气,他闭了闭眼,疲惫道:“你先回去。” “若明日午时我还未归,便带人来将此处夷平。” 檀香袅袅,木鱼声声。 肃穆佛像面前,桓玉的身姿显得伶仃又单薄。在慧觉慈悲的注视下,她开口道:“我有诸多疑惑,还请法师指点一二。” 慧觉道:“施主请言。” 先前慧觉的“恭候多时”让桓玉知晓他并非一无所知,于是她也并未赘述,问道:“我为何会有如此际遇?” 她并不相信自己当初在佛前那几句乞求便能换来如此结果,否则这世上应当尽是圆满之人。即便这世上真有神佛,也不会因为一个并非信徒之人的随口乞求便降下垂怜。 “世间种种,不过是缘法纠缠生出的诸多因果。”慧觉道,“施主的际遇是果,那因自然是缘法牵扯,有人为您求得此果。” 有人为她求来的。 是妈妈数年如一日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吗? 可为什么她的乞求会牵扯到一个不相干的尘世?还是说这个世间也有人求她活? 谜团越来越多,桓玉捋不清思绪,再次问道:“那既然有人求得我活,为何我仍会早亡?” 慧觉默然片刻:“不舍不得,若想得一命,必有人舍一命。” 看着桓玉苍白惊慌的面色,他叹了一口气:“原本舍去这一命的,该是你知晓自己会难产却仍坚持生育的母亲。” “原本”该是阿娘……可阿娘因为阿爹请到了太医活了下来。当时没人以为慌不择路擅闯宫禁的阿爹能请到太医,可谢衍帮了他。 在慧觉的目光中她知晓,那必定要舍的一命还是应在了自己身上——只有死上一次才注定参透的心法,只有参透心法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并没有人因为自己死去,这很好。 “无人舍命,魂身难合。是以你有异在身,不得长久。”慧觉眉眼间透出一丝感怀,“原本应此间种种如梦散,可我那师弟却横插一脚。” 有异的是总让她觉得如在梦中的古怪痛觉,不得长久是因为她摆脱不了的病症。 而他的师弟,想来便是那个赠药赠心法的和尚。 桓玉轻轻阖上眼,乌黑的睫羽仿若振翅欲飞的蝶:“他为何救我?” “许是慈悲为怀,许是一时兴起。”慧觉看向关闭的木门,缓声道,“许是只是算到,你能度这世间中我们度不了的人。” 众生皆苦,她一个世外之人又能度得了谁? 可莫名,她又想起了曾经获得的那串佛珠上的几句经文。 普忧贤友,哀加众生,常行慈心,所适者安。 佛家讲求功德,会是她有意无意间做的那些善事换来了这一切吗? 可是这些能否让她…… 桓玉用双臂抱住自己,似乎想要汲取某种安心的暖,可哽咽颤抖的语调还是暴露了她的无措。 “……我还能回到我想去的地方吗?” 在我真正离开人世之前,我能否再看到爸爸妈妈一眼? 慧觉注视着她,眼底有一股难言的悲戚:“……恕贫僧不知。” “方才施主问的那些,便是贫僧能窥探到的全部了。”他道,“施主在这世间还有未尽的缘法,因此也一并有着诸多变数。求生之法施主早已知晓,常怀慈心,未必不会有一个好结果。” 心中满含的希冀渐渐淡了下去,桓玉觉得自己总是飘忽不定的神思安分蜷缩在了躯壳里,一瞬间滚了满身凡尘。 缘法未尽,往后种种,还应看人为。 今日于此,似乎解了诸多疑惑,又仿佛什么也没求得。 到底是虚无缥缈的神佛…… 可无论如何,多活这一世,已经是人生幸事了。 俯首再拜,桓玉在慧觉温和的注视中,为自己点了一盏长明灯。一点星火盈盈如豆,她希望这丝光亮能留存得久一些。 如同她的生命一般。 人生难得。 旁人为自己求得的生,更是难得。 迈出寺门,桓玉看到长阶之下那一道孤寂身影。 他看透了自己皮相下的疏离与孑然,挣扎与不甘,乞求与奢望,总爱同她说“你能做更多”。 既然总怀有慈心,既然总想立德立功,既然不能视苦难为过眼云烟,那便放下诸多挂怀去做罢。 真能白白将求来的这一生蹉跎掉么? 缘法未尽,变数未定,总不会有人无故乞求一个无用之人活下去。 心有定数,脚下的石阶仿佛都凝实了些。眼前人的身影越来越鲜明,桓玉惶惶然想道,他这样洞察的人,此时猜到了多少她的异样? 他是不信神佛的,其实她也不信。直到如今,她仍觉自己这一世的活在于人为,神佛不插手人世因果,只不过看得通透用于解惑。 可又不能否认此事确实与其有牵扯。自己的八字本就容易招惹是非,今日的异状又被他看了个分明…… 再通透再不同,他也是个皇帝。 思及此处桓玉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声道:“师叔……” 在看到她回来时,谢衍只觉这谷中天光都亮了些。 可随后他注意到她僵直的背脊,揪紧衣角的手指以及不安的神色。 ……她在害怕。 在看到他杀人时没有怕,在知晓他身份后没有怕,可这个时候她却怕了。 难不成她以为自己会杀了她么? 血气上浮,平日里再可心不过的人,此时竟让他升起一股微妙的痛意与恨来。可她湿润的眼睫与眼角未干的泪痕又让他的恨意消退,在普度寺的钟声里化为难以言明的恐惧。 “掌珠。”谢衍听见自己空茫的声音响起,“你告诉我,当年灭佛是对是错?” 自前朝以来,士族便有服散用丹之风,道士地位极高,甚至还频频作乱。先帝建国登基后,这种风气有了数年好转。 不过鼎盛过后,他开始恐惧衰老,竟也开始求仙问药。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本就推崇此道的士族投其所好,与交好的道士一同牟利,一时之间一丸丹药竟千金难求。 百姓自然也被此等风气腐蚀,信道士多于信官员,信符纸多于信草药。 不是没有游僧弘扬佛法,不过与道教相比,佛教这种异域教派实在是太难以存活了。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谢衍登基后。 其实早在御极之前,他便频频与佛门中人往来了。最早是在孤身一人从大同教逃离后,他带着一身伤晕倒在山峦间,被云游行医的慧明和尚捡了去。 彼时他满身尖锐又心存死志,只觉这和尚实在多管闲事,于是并不肯服药。只可惜他打不过慧明,也经受不住他师兄慧觉的念叨,硬是不情不愿把自己给弄痊愈了。 大抵是他生在四月八佛诞日的缘由,这师兄弟二人总觉他有佛缘,频频他面前传法辩经。于是在能起身下panpan榻之后,谢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佛堂前,对跪拜礼佛的慧觉与小沙弥发出质问。 “既然佛言众生平等,那为何还要信众俯首跪拜?” “以佛性等故,视众生无有差别。”慧觉道,“肉身不过虚妄,俯首跪拜不过彰显虔诚之心。” 谢衍冷笑:“难不成只要心中有佛,便可忽略外物种种不平了么?” 同为肉体凡胎却分出的高低贵贱,贫富不平,难不成因心中皆有佛便可抹去了么? 见眼前这群和尚皆是一副确然神色,他只觉哑口无言,说不透这一群以佛法障目不肯睁眼看世间的愚人,于是也不再多言。 同道士相比,和尚的唯一可取之处便是他们不会炼丹药和五石散害人。 若是想打压某个教派,最好的法子便是扶持另一个教派。是以登基之后,谢衍便将有心宣扬佛法的慧觉请去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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