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还在怔然,充作傧相的谢行却已极有眼色地清了清喉咙开了嗓:“一拜天地——” 被宋贞扶着侧过身,桓玉在察觉牵红那头的动作时稳住心神,俯身拜向天地神的牌位。 掌心沁出了细细一层汗,谢衍看到她躬身时盖头垂下露出小巧下颌,红唇微扬似有笑意,提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他虔诚向天地俯首。 倘若皇天有灵后土有知,便请看在他这十余年为帝也算有几分浅薄功德的份上,庇佑他的掌珠。 让她永远如今日这般,鲜妍又快活,富有生机的活着。 谢行又高声道:“二拜高堂——” 他们拜向高堂之上满面笑容的镇北王夫妇。 桓玉在那一瞬想起许多人。 裴太傅,远在长安的阿爹阿娘以及另一个世间的父母。 她未曾想过在她成亲时他们竟都不在身旁,不,是她从未想过成亲这件事。她不想在自己担忧性命朝夕不保时多一个承担痛苦的人,可当这个人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又根本无法在成亲这件事上推开他。 如果注定要死去,那她也无悔了。 无悔死去时,有一个他的妻子的身份。 “夫妻对拜——” 谢衍看到对面的桓玉身形微微一顿,随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握紧红绸俯身。 心中生起一股满是酸涩的满足。 他亲手杀了满身罪孽于世不容的生父,推开了把自己当做满足私欲的工具的生母,他自我厌弃,纵有零星几人关怀也终是伶仃一人,可如今他有了掌珠。 “好了,拜过堂后你们便是夫妻了!”镇北王妃笑得合不拢嘴,“这个时辰也不适合入洞房,总不能让阿玉盖着盖头等到晚上……阿衍?” 本就只是为了拜堂同她讨个名分,也只有王府这几人在,似乎也不必拘礼。谢衍接过喜称掀起盖头,看到盖头下桓玉含笑的眼,可只用胭脂勾出一丝妩媚红意的眼尾却晕出了一片初生朝霞般的红。 桓玉问:“这便是你送我的生辰礼么?” 眼中映出他着红袍的模样,轩然霞举姿容高彻,逼人的威仪气度,面色却格外柔和。她轻轻一笑,听起来又像是哽咽:“一个……夫君?” 谢衍喉头微动,轻声应是。 他问:“那你喜不喜欢?” 桓玉抬眼看他,眼中弥漫起浓重的雾。他身上还有伤,肤色被红袍衬得更显冷白,垂眸时竟现出几分惹人心中发堵的忐忑来。 这样一个人,怎么在她面前就这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呢? “喜欢。”她道。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 谢衍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一遍遍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贪婪又克制。他其实很想吻她、抱住她、和她厮磨纠缠和她融为一体,和伯父伯母在喜气洋洋张罗着人摆饭。况且他知晓回房也做不了什么,因为身上有伤,她不准他胡来。 即便他觉得背上的伤根本不碍事,可无奈她觉得不行。 于是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即便她掌心沁出汗也不放开,直到用膳时才在镇北王一家人打趣的目光中松开手。可目光仍未移开,看她因羞窘从耳根蔓延至面上的红晕。 看他的珍宝,他的掌珠,他的妻。 直到何穆急匆匆过来才敛回目光,心下微凝。他特意嘱咐过若无要事今日莫要来找他,可见何穆这模样,应当是有了要紧事。 果不其然,何穆道:“主子,突厥议和的使臣到了。” 谢衍眉头微蹙:“竟不是阿史那亲自前来么?” 明明降书里写的是他要亲自前来,毕竟他这个大成圣上在这里,阿史那一个降国的君主不该只派使臣来。若他有不满意的地方,使臣一来一回还极其耗费时日。 “这便是属下要说的事。”何穆道,“使臣说阿史那病得厉害,实在不便前来,怕耽搁时日就派了他们几个近臣来……还有个应当是在阿史那身边伺候久了,也带了点儿病气。他们还说劳烦主子快些见见他们,不然实在怕阿史那撑不到他们回去,倒不像是作假。” 谢衍不咸不淡道:“倒是赶巧。” 身强体壮一个人,偏偏病在了这个时候,活像是被这败仗气病了。 心中生出些被打扰的烦躁,他看向桓玉和镇北王:“我先去应付那些人。” 谢行抹了把嘴起身跟着起身,桓玉担忧道:“让张太医一同去罢,注意些,省得过了病气。” 谢衍颔首,深色眼眸中生出一丝近乎缱绻的温存留恋:“等我回来。” 桓玉红着脸胡乱应了几声,故作自然地扭头和镇北王妃说话,对她“这群人真会挑日子到”的话深表赞同。 一晃一个多时辰过去,等到生出些疲倦,便先行回房歇下了。心道看来商议的事的确要紧,谢衍竟抽不出闲暇让人捎句话来。 城中议事堂内,谢衍和谢行高居上首神色冷厉,下头是几个面露恐慌不安的突厥使臣。专程侍奉谢衍的张太医从内室出来,面色格外难看,身后跟着那个过了阿史那病气的使臣。 他衣袖挽起,露出大片斑疹,面色发红,似是生了高热。 张太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颤栗道:“老臣惶恐,瞧不出这具体是什么病症,只忆起书上所记东汉建武中,马援于南阳击虏患‘虏疮’,与其相似……” 谢行豁然起身:“休要胡言!” 那虏疮让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马援军中死伤大半,是一种药石无医的疫症! 张太医叩首道:“老臣也愿意方才那些只是胡言,可……” 可事实的确如此。他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出不了错的。 谢衍面色极其苍白,红色衣袍在堂中显出几分森厉意味:“阿史那是怎么犯的病?” 那使臣哆哆嗦嗦跪下,用颇为流利的中原话道:“大王前些时日见了西行寻抗旱草种回来的商队首领,那首领有些发热,只当是染了风寒。过了几日大王也开始发热无力……我来时还好好的,走了一半路也开始发热,这两日又起了痘疹……” 听起来,竟是只见了面便染上了么? 谢衍追问:“那商队从哪里回来?” 使臣看起来快要哭了:“从西边回来的……绕过陇右最北端的西边……” 那里是南疆,便是建武年间的南阳,不知怎么又犯起了这种虏疮。 大旱之年瘟疫本就频发,突厥那商队将其带了回来,又被他们的使臣带到了陇右边关。 他阖了阖眼,嗓音极冷,又泛着种难言的空洞。 “将城中所有大夫都召来。”他道,“封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城中有发热无力或是生痘疮的,都送到一处看管用药,其余百姓军将不要随意走动。” 顿了顿,又看向何穆:“你去……” 不,不能去。 改口道:“你用信鹰送信出去让伯父注意城中,再……再告诉掌珠,莫要出门。” “……还有,不要等我了。” 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 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 院中,睡得本就不安生的桓玉在窗户敲击声中醒来,对上久未露面的小曹仓惶的面孔。 “娘子,”他硬生生挤出一个笑,“突厥的使臣身上似乎……似乎染了瘟疫,王爷王妃已带人去封城门了。主子说……主子说他暂且不回来了,让您好好待在房中,不要等他了。” 桓玉的眼睛极缓地眨了一下,像是疑心自己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她茫茫然问道:“什么?” 小曹道:“不会有事的,城中多为兵士,比寻常百姓好管束,即便真是瘟疫也闹不出多大的乱子……” 桓玉终于确信自己听到的是“瘟疫”二字,心慢慢沉了下去,如坠冰窟。 这样一个风寒都可能要人命的世道,瘟疫…… 她勉强稳住心神道:“那也要让他快些回来,他不能和那使臣待在一处。” 越想越是心惊,喃喃道:“不行,我得去见他。” “娘子!”小曹拦住她,急道,“您冷静些!” “我很冷静。”她苦笑道,“若真是瘟疫,你当真觉得不见这一面便能躲过去么?” 小曹看到她身上嫁衣,心中酸涩难言:“娘子,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躲不过去,您也不能是是因为去见主子染了病,不然他……” 不然他怕是要愧疚至死。 桓玉闻言顿住脚步:“你说得对。” 她终于真正冷静下来,开始在脑海中梳理历朝历代怎么处理瘟疫之事,问道:“太医有没有看出是什么样的瘟疫?” 若能从她以往看过的医术里找到些什么,那还有生机在。 小曹道:“似乎像是建武年中马援带兵染上的虏疮……” 桓玉倏地抬起头:“发热生痘疹,即便好了也会留麻子的那种?!” 天花? 竟然是天花…… 她的心高高提起又缓缓下落,身上已出了不少冷汗,急切道:“快去给阿衍送信,就说我可能知道治这虏疮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种痘 议事堂后辟出了几处宅院,已经生了痘疮的那个使臣被安置在了最偏僻处,侍卫正用粗布蒙着口鼻焚烧那使臣以及与他同行和见过面的人的衣物用具。 包括谢衍穿的那身大红喜袍。 他隔窗看着那件拜堂时穿的喜服被跃动的火舌舔舐烧灼成一片残败灰烬,面色说不出的难看。 可此时不是被这些事动摇心神的时候,他看着谢行在桌案上铺开舆图,指尖在关内与突厥接壤的那一点处点了点。 “突厥商队西行可以绕开陇右,南疆又与陇右有山脉相隔,眼下倒不必太担心北边。”谢行道,“连阿史那都染了病,突厥那边怕是不大好。这一队使臣又是沿着我们攻占下的那些城池走来的,城中还有不少驻守的我朝兵将,必然和他们打过照面看过文书……” 他的目光在谢衍手指下那一处顿了顿,苦笑道:“因为攻下了城,前些时日特许粮草可以自关内送到驻守的兵将手中,关内的粮草又大多来自长安……阿衍,算算日子,运粮的军队应当是和染病的使臣差不多时日到的那些城池,说不准还打过照面。” 因为有他御驾亲征,运粮的军队行军比以往都要快些,可如今就毁在这一个“快”字上。 疫病大都随军传人,军队走得越快,染病的城池可能就越多。若运粮的那支军队出了事,长安怕是不大好。 照理说应当让阿衍此时回长安主持大局,可他们这些直接和那使臣打过照面的怕是比回长安的那支军队还要危险。而且此时不能放那些使臣回突厥,议和之事也遥遥无期…… “怕不止如此。”谢衍嗓音像淬了一层薄薄的冰,冷中带着几分轻微的刺,“前朝多有伤寒疫病,是以有医道练出了五石散,最初只为治病,可后来却因成瘾在士族百姓间风靡,成了比疫病更害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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