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世勉说完,再度偷瞥谢流忱一眼,想看自己编得对不对。 他一抬眸,正和谢流忱对上视线。 谢流忱的目光中满是对他这番言辞的满意。 孟世勉在心里笑开了。 虽然谢大人待人一向和颜悦色,可是却很难讨好,更别说被他另眼相待。 这还是谢大人第一次用这种欣赏的目光看他。 孟世勉差点喜形于色,他勉强收敛了一下,随后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屋中又恢复安静,可孟世勉的那一番话仍在谢流忱脑中反复回响。 理智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崔韵时对他绝无半分爱意,可是假话总是格外的动听,也格外的想让人去相信它就是事实。 那些满怀情意的眼神和无微不至的照料,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让他迷惑了一阵子。 她会向元若打听他近日爱吃什么,会和他说想听他弹琴。 在外人面前总是想挽着他的手,和他靠得极近。 两人同床时,她会把自己的脸摆在他低头就能触上的位置,差一点就要睡着时,还要迷迷糊糊地回应他说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发出的声音,会让人想要把她变得小小的,小到变成一只毛茸茸的鸟儿。 要把她攥在手心里,去到哪一处便带到哪一处。 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再将她拿出来,用手指戳她的脸,直到她生气。 她的演技太出色,他曾非常短暂地受她迷惑。 清醒之后,他把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反复对比检验,然后确定里面没有他认为的那种东西。 每一回他都清楚地意识到,崔韵时不喜欢他。 上午两个时辰,谢流忱案上的公文就已处理了大半,只剩三卷。 如今他枯坐了半个时辰,那三卷公文却一动未动。 屋中只有他一人,安静得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他轻哼一声,她不喜欢他又有什么要紧。 一点都不要紧。 谢流忱抬手想将孟世勉送来的卷宗放到一边,手腕却不知撞上了什么,那东西跌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谢流忱漫不经心地往地上送去一眼,怔住了。 他的桌案上总是摆着一只木雕的兔形罐子,那是爹娘还未和离时,他自己亲手做的东西。 罐子不过巴掌大,按下机括便能打开,往里面装些零碎的东西。 可毕竟是幼时所作,实在不成样子,许多年前便已经无法打开。 里面放了什么,年月太久,他已记不清。 平日就算用蛮力拧都拧不开,好几回被元伏不小心扫到地上去也都好好的,现在只是那么一摔就四分五裂。 谢流忱深深皱眉。 他从南池州将它带到京城,它像一只不会言语也不会动弹的老龟,在他的案头趴过一年又一年。 说到底也只是件小事,可惜一阵便罢了,但他的心情不可遏制地糟糕起来,他俯身将碎片一块块地拾起来,装在帕子里拢好。 他厌恶这样的不经意,更找不到该怪罪的人,因为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他永远都不会自我责备。 从前他心情不畅时,也曾故意将它推到桌案边缘,等着看它摇摇欲坠,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彻底失去平衡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到墙角的笨拙模样。 可今日他当真是不小心才碰到它的,木质坚固,那么些回它都没碎,唯独这一回,它就这么碎掉了。 茫然之感就像一场急雨袭来,雨丝密密地渗进心里,叫他有些无措。 他只能一遍遍地想,它那么结实,怎么一摔就坏了? 他没有叫元若来收拾,自己在地上继续寻找一块块零碎的部分装进帕子里,元若却在屋外大喊他:“公子!” 他听出元若声音里的慌张,元若很少这样失态。 下一刻,不等他允许人进来,元若就推开门,道:“公子,夫人被二姑奶奶气得吐了好多血!要你回去替她收场!” 谢流忱手中的碎片猛地被捏紧,他恍惚中生了错觉,再度听见木雕兔子滚落在地的闷响。
第21章 崔韵时做了个梦,梦中她身处一个古怪的地方,一片漆黑中,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和身体,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时间好像不再流动,上一刻与下一刻再无分别。 她尝试动了动,只是最轻微的一点动作,她却马上抵到了什么东西。 崔韵时感到迷惑,她好像被紧密地卡在什么东西之中,不,不只是被卡着,她好像正严丝合缝地被夹在两片柔软的墙之间。 她还想挣扎,忽然间天地翻转,明亮到刺眼的光线从四面八方照来,平地起了风。 她这才看清眼前是一列又一列小字,身前身后的也不是什么柔软的墙,而是书页。 她置身于一页书中,她还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前的一页页书便被一只手随意而快速地翻过。 这只手白净修长,骨肉匀称。 即便是翻书这样平常的动作,由他做来也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美感。 仅仅只是看着这只手,就足以让人相信,手的主人做不出什么粗鲁残忍之事。 他的心肠一定比寻常人都要软一些,否则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柔软灵活的手。 可崔韵时认出这只手是谁的。 她立刻就想逃跑,她下意识觉得,她之所以会在 这里,就是为了不被他找到。 可她刚从这页纸上爬下来,谢流忱特有的嗓音就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找到你了。” 崔韵时加快脚步想要逃脱,可是梦里的她都能躲在书页之中,自然大不到哪里去,谢流忱连一步都没有走,只是伸出手就将她捉住。 这就很要命了,面对此时堪称庞然大物的谢流忱,她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也没有再次逃脱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当他那张漂亮的脸被放大数倍之后,因为毫无瑕疵,反倒现出一种非人的可怖之感。 崔韵时只看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大喊大叫地想要挣扎。 “不要闹了。”谢流忱见她挣扎得厉害,似乎想要安抚她,说话的声音都无比轻柔,可是手却牢牢钳住她的身躯,将她整个握在掌心。 崔韵时顿时发不出声音,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握得咯吱作响,内脏挤压在一起,喉咙一阵甜腥。 她痛苦地垂下手,巴住他的指节,徒劳地想要给自己争取一点活路。 谢流忱这才松开手,让她有大口呼吸的机会。 崔韵时软绵绵地趴倒在他掌心,头上罩下一片阴影,她只觉得头顶微微沉了沉,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轻触着她的头发。 “真是个好孩子。”他称赞道,声音就响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可是对一个刚刚差点被掐死的人来说毫无作用。 她半死不活地躺在他手心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另一只手来触碰她的身体,她不再躲闪,只艰难抬眸看他一眼。 见她望着自己,谢流忱用他常有的那种温柔语调向她道歉:“对不住,我弄疼你了吗?” 崔韵时不答话,他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抚摸她。 那只微凉的手流连在她的身躯各处,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蛇不断盘绕,掠去她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温度。 崔韵时忍不住颤抖起来,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她终于惊醒,从这个噩梦中脱离出来。 崔韵时擦干眼眶里的一点泪水,呆呆地发了会怔。 梦里的谢流忱和现实中的他一样让她窒息,一样的让她无从躲避。 她看向放在枕边的一本册子,每当长夜难眠之时,她便会自己翻一翻这些话本,里面尽是些神神鬼鬼的怪谈奇闻。 其中有一则名为翳鸟,与她的梦倒有些关联。 故事是说,曾有一小国王子,生来性情特异,对美人毫无兴趣。 他继位后,要娶一只从小与他相伴,但连人都不是的翳鸟做王后。 可想而知,大臣们对着一只鸟跪拜行礼时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然而王子乐此不疲,与翳鸟日夜相伴,年近三十也没有子嗣。 他自觉婚姻美满,可是有一日翳鸟飞走了,和另一只翳鸟飞到王子找不着的地方去。 王子大肆搜捕它们,翳鸟为了躲避他,最后藏进了一本书中,和伴侣一同化为书页上的绘图。 但它们仍然是被找到了,只是王子也无法将翳鸟从书上带下来。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到火里,也要将这背离他抛弃他的翳鸟带到火里。 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牢牢合在一起,化为一捧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死前王子的愿望是来生能与翳鸟投生为一族,哪怕只是和它接近一些,哪怕只是和它一样有双翅膀都好。 而翳鸟则发自内心地诅咒这个对它纠缠不休的变态。 最后王子转世为飞蛾,而翳鸟却与火焰融为一体,成为火这一物的本身。 于是飞蛾一见着火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直到身躯被火焰彻底吞没,方才心满意足地咽下此世最后一口气息。 无论轮回多少次,只要让他见到前生的恋人,他便要再次与它同坠火海。 生生世世,永无止休。 崔韵时将册子扔远了些,心想她便是看这些看得太多,才会做这样一个诡异又莫名的梦。 她重新躺下,努力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部忘记,尝试再次入睡。 然而混乱不堪的梦境仍纠缠着她,噩梦交叠着噩梦,她以为自己已经醒了,可是原来又深深浅浅地扎进了下一个梦里。 谢流忱的面孔在梦中不断出现,有时他抓着她那只被烫伤的右臂,手指深深地戳进她伤口里,转动手指,轻易地就将她溃烂的皮肉挖开;有时是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发出任何声响叫人听见。 等再次醒来,她满头冷汗,想要叫芳洲进来陪一陪她,然而转动目光,却发现胭脂色的床铺上,正搭着一只白皙素净的手。 崔韵时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那只手她再熟悉不过了。 它在她的梦里紧紧掐住她,攥出她最后一口呼吸,直到她气息断绝,也没有丝毫动摇和转圜,决绝冰冷,迥异于他一贯温和的语气。 —— 谢流忱在她床边坐了一个多时辰。 他从官署赶回来时,车夫按往常的路线赶车,结果东大街今日有人成婚,迎亲的队伍和围观的人群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他的马车只得停在一边,让这一列吹吹打打的队伍先行通过。 东大街商铺林立,不知哪家店铺正在炒栗子,带着热度的香气慢慢飘入车内,原本该让人食欲大开。 可他闻着只觉浑身烦躁。 好像他的心也被扔进那口炒锅里,和栗子一同翻炒,和锅铲碰撞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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