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卷,泓绿给她撑着伞,但雪又太大,挡不住,沾满了她乌黑如云的发髻,候在涵元殿外等候通传宣召的时候,细细的雪粒逐渐融化成了小水珠。 “娘娘,”吴总管见她来,客气地笑了笑,“陛下刚去了后头练剑,娘娘把东西给老奴就好。” 稚陵闻言,想着大抵是今日大雪,她在路上耽搁了些……,往日,她都能赶在他起床练剑之前送来。 她蹙了蹙眉,但却没有依言将食盒交给吴总管,只微微一笑,温声道:“吴公公,我在此等一等无妨的。” 吴总管忙道:“哎哟,下这么大雪,哪敢让娘娘在这儿平白吹风?娘娘心意,老奴一定替娘娘传到。”说着作势要从臧夏手里接了食盒,臧夏却嘟着嘴一避,娇嗔说:“吴公公,娘娘都说等等无妨了嘛。” 吴有禄无奈笑说:“老奴是怕冷着娘娘,届时陛下怪罪呀。” 涵元殿是天子居所,非召不得入,陛下没有发话,吴有禄他自然也不敢做主让稚陵进门去。 风雪呜咽,扑簌簌的,稚陵知道即墨浔每日风雨不辍早起练剑。他一般不喜有人在旁观看,但她来送银耳百合羹,便能得这样一个机会,在他练完剑后,暂代替吴有禄的位置,捏着绢帕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 那个时刻,大抵是离他最近的时候,四下没有旁人,只有他练过了剑后稍显急促的喘息声。即墨浔比她高许多,她需要稍微踮脚。他为了就她,偶尔也微微俯身。 那个时刻好像回到她最初在宜陵见到即墨浔的时候,不曾被这样多繁琐的宫廷礼仪重重隔开,她想见到他的时候,从营帐出门往东一拐,走出一会儿便到了他的中军帐……。 她伫立在涵元殿的门前,周围风雪声呼啸,她身姿笔直,这般不知过了多久,里边终于来了一个小太监:“婕妤娘娘,陛下宣您进去。” 稚陵陡然从回忆里惊醒过来,眉眼盈盈,霎时间染上一重欢喜,立即从臧夏手里接了食盒,迈进殿门。 臧夏跟泓绿两人跟进了殿,但只得在侧厅里等候。 稚陵跟着小太监进了第二重门,过此门,是即墨浔一贯练剑的春风台。 稚陵抬眼看去,远处春风台上积雪洒扫得干干净净,汉白玉的台面上,玄衣的少年天子正一柄一柄抽开兵器架上的宝剑观看。 玄衣劲装,身姿挺拔,笔立在洁白天地里格外显眼。 他侧颜如削,乌发高束,玄袍上绣着灿金长龙盘桓的图案,朔风大雪中,袍摆猎猎鼓动。 此时,他手里抽开一截宝剑,剑光折射着雪光,闪到稚陵的面前,才叫她蓦地回神。 她刚想迈步过去,踌躇着,不敢未经他的允许直接上前去,也不敢叫他,怕坏了他玩赏名剑的兴致,便干等在廊下。 方才在殿外不觉冷,这时候却觉得丝丝冷意沿着袖口领口蔓延着。稚陵暗暗往袖子里缩了缩手。 就这样静静等了一会儿,台上人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柄剑,才转过身来。稚陵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跟着他身影,他下了台阶,步上回廊,迎面走来。 步履从容,愈来愈近。 玄衣少年眉如墨裁,目若朗星,练剑过后,汗水浸湿了鬓发。 稚陵已回过神,抿了抿唇,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即墨浔步子微顿,但并未停下脚步,自然而然从她身侧过去,稚陵已看不到他的乌金靴,才听到朔风声中有淡淡的磁沉嗓音传来:“起来吧。来,替朕更衣。” 稚陵微微垂眸,站起来,跟随他进了殿中,再进到寝殿,吴有禄在这里候着,即墨浔摆手叫他退到门外。 寝殿里博山炉燃着幽幽的沉香,香气弥漫,宫人们都退下了。 他的呼吸尚剧烈起伏着,衣上沾满风雪,他随意地抬手掸了掸。 稚陵靠得近了,即墨浔呼吸间的气息便洒在她跟前,四周仿佛涌动着喷薄的热气,热得她耳根子都烧起来。 即墨浔张开手臂,由她抬手熟稔地解开了他的玉腰带,捧着腰带轻轻挂在一旁檀架上,再解开外袍的系带。她做来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他的身体,令他不高兴。 “手怎么伤了?” 即墨浔突然发问,稚陵的指尖一颤,下意识要收回,但被他问了,已不好收回。 稚陵垂着眼,轻声说:“昨夜点灯添烛时,被烛泪烫到……。” 她却觉即墨浔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并不言语,她要继续解他的衣裳时,他才幽幽说:“真是这样?” 稚陵心头一跳,这时才缓缓地抬起眼睛,冷不防与这双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微微张口:“臣妾……确是如此,不敢欺瞒陛下。” 她心慌意乱,怎能说早间在煲百合羹的时候,因为想着程绣入宫的事情,一时走神,才烫到了手指。 正当她不知怎么回答时,即墨浔望着她,语气柔和了些,道:“下次小心。”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宽慰她的话。 稚陵幻想中他能心疼地捧起她的手,仔细给她吹一吹的情形,自然也没有出现。 她心中只好宽慰自己,她若是做了他的皇后,一定就……就能得到了。
第2章 稚陵替他解了外袍,侧身搭在紫檀木架子上。 他里头只穿着单薄一身白绫中衣。 她抱了他要更换的石青色银龙纹锦袍来,不经意地,望到即墨浔单薄里衣朦胧衬出的宽肩窄腰挺拔身形,耳根又泛起红。 他大约没有察觉到她目光落在他下腹往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晨起时有些反应也实属正常。况且他一向节制女色。 稚陵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不好再盯着他瞧,心跳却加快了许多。她小心替他穿上两袖,理好衣袍合拢,细细地将系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她斟酌着道:“今日不朝,陛下穿石青锦袍,不如束银白锦帛的腰带?” 他淡淡说:“嗯,随你。” 稚陵也不知他觉得好还是不好,不过他对穿什么衣裳,向来也并不如她在意,许多时候,都是她来操持挑选。 这令她也暗自欢喜过,想来寻常人家的夫妻,早上也是这般相处。 她取来了银帛腰带,探手替他围上时,与即墨浔贴得极近,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膛上,呼吸间,是即墨浔周身熏的淡淡龙涎香气,令她几乎呼吸不过来了。 她扣上腰带,垂着眼,目光却还不由自主盯着他那儿。 往常总听宫中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女人若要博得丈夫的欢心,那件事上,得费些心思。她犹豫之际,探出的手指若即若离地碰到,便是一瞬间,眼前的帝王仿佛通身一僵,紧接着他冷冷道:“裴婕妤。” 稚陵被他这样冷冽的嗓音惊到,他一贯是唤她的名字,若连姓带位份地唤她,已是薄怒不喜。 她强自镇定,收回了手,缓缓抬起眼睛,装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轻声说:“陛下?” 即墨浔冷冷拂开她的手,径直转了身,自己理了理衣领,嗓音寡薄冷淡:“往后不必再来了。” 稚陵脸色雪白,惊惶不已,立即跪在他脚边:“陛下!臣妾……臣妾若做错什么,臣妾可以改……求陛下不要赶臣妾走,准许臣妾侍奉陛下。” 他半回过身,她伸手拉着他衣角,乌浓的双眸楚楚泛出泪光,纤密卷翘的长睫,这时如受惊的蝴蝶,轻轻颤抖着。 一张漂亮得让人不忍苛责的脸。 但他神情仍如秋霜冻雪,冰冷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温情,警告她:“不该碰的地方,不许再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起来吧。” 他在桌边坐下,吴有禄这时候才敢来通传:“陛下,程婕妤娘娘求见。” 稚陵侍立在一旁,犹自心悸着,不过强装出镇定。她将银耳百合羹从食盒里端出来,冬日怕凉了,用了棉布盖了几层,所以取出来时,尚冒着热气。 她拿勺子舀出一碗,盛进白瓷碗里,不敢看他,便一直盯着白瓷碗壁描画的仙人指路图看。 相顾静默,两人之间,只有瓷器磕碰的清脆响声。 她侍奉得小心翼翼,刚刚被他识破了那点勾他的心思,现在唯恐再惹恼了他,彻底失去见他的机会;或者说,这份在他跟前与旁的妃子稍显不同的待遇。 即墨浔神色寡淡,吩咐吴有禄说:“让她进来吧。” 稚陵垂眸侍立在旁边,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门边款款走进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身水红的缎面小袄,光色绚烂的鹅黄的下裙,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饰,随她踏进殿中,丝线折射的光也晃动着,是叫人望花了眼的夺目。 程绣梳着高高的螺髻,珠翠钗环步摇戴了满头,稚陵只匆匆一瞥,也挪不开眼睛了。 程绣人如其名,模样锦绣如画,笑意盈盈,人间富贵花般的人物。 程绣是平西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上京城锦绣堆里,她穿的戴的,全是极好的东西。稚陵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心里难免又生出些许弗如远甚的失落。 程绣进来,尚未看清即墨浔的样子,倒先注意到了陛下身旁侍立着的一身素淡打扮的女子。梳的发式只是寻常妇人梳的高髻,簪着一支白玉钗,耳上缀着银环,除此之外,没有旁的首饰,简直一素到底,——她娘亲那辈都没有这样老气。 可这个女子,生得眉眼极好,程绣第一反应便想到了陛下身边服侍最久的那位裴婕妤。 皆因裴婕妤除了她的贤名,还有一个坊间流传的“美”名。 好事者点评说,有褒姒妺喜之貌,而兼班婕许穆之德。 裴婕妤在外风评,一向能得个“贤”字,连她娘亲都说,入宫以后,要好好与裴婕妤相处,裴婕妤贤惠明事理,又是陛下身边侍奉最久的人,对她定会大有裨益。 程绣暗自想,裴婕妤人虽好,外头传闻却说她不得圣心,所以,虽是最早跟了陛下,陛下后位仍然空悬。而她来得晚,皇后的位置么,也不是没有机会。 程绣行礼参拜的时候,听着即墨浔搁了瓷勺,碰出微响的动静。他淡淡说:“爱妃不必多礼。” 嗓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 程绣自也听闻过这位少年帝王的性情,说他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对女色更是不怎么感兴趣。 若想讨好他……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一面起身,一面思索,目光锁在即墨浔的跟前,见他用完一碗,身侧的裴婕妤已知情识趣主动地给他又舀了一碗。 程绣望着他们,心想,难道她也要似裴婕妤一般,做出贤良淑德的做派?可素日都是旁人服侍她,哪有她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时候,她恐怕还得向裴婕妤取取经…… 即墨浔淡淡瞥了程绣一眼,意是在等她开口说明来意,可程绣自己陷在思绪中毫未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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