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初冬季节,亦是在承明殿中,她的长案上铺陈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卷。那画上所描绘的是宜陵城,未经过战火的宜陵城。 后来,他去了宜陵,所见的风物,与她画卷上所绘的几乎分毫不差。 可那幅画终究没有画完。 他以为她将那幅画也烧掉了,就像她曾经烧掉她为他缝制的衣物一样。可没想到保存完好,只是用丝帛画套小心封存起来了。 他想,她始终眷恋她的故乡,她的故乡有最好的山水,有她的父母兄长,还有她的青梅竹马,有酸甜口的梅子,也有火树银花。 可她的故乡没有他。 她的心中没有他了。 小太监拿来了纸笔,眼看天色将白,他打了个盹的时间,没想到陛下会过来叫他伺候笔墨,更没想到陛下还要亲自抄写《心经》。 万万没想到。 不止抄写了一份。 他在旁研墨,研墨研着研着,脑袋一点一点,外头早就雨停,甚至行将破晓。 几声鸣锣,叫他如梦初醒。 哪怕到了现在,——现在,陛下还在孜孜不倦地抄写着《心经》。 只因他想到她说,每当想她的时候,就可以抄写一遍。 他不知自己想了多少遍。 秋雨连绵,时停时下的,这般,一直到九月中旬,筹备已久的秋狩,终于可以出发。只是这一年的秋狩和以往却不同,并非设在一贯的禁苑,而是设在了上京城南郊的灵水关前。 离关隘近,若是越过围栏,驱马南下,再过灵水关,就离上京城很远了。 负责的官员也不知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秋狩,但想着陛下一定有陛下的理由,君心莫测,也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去办了。
第97章 元光帝一向深居简出,从十数年前,便鲜少出宫,遑论是秋狩。这秋狩的传统,还是在近几年太子殿下渐长,才又恢复。 只是今次,谁也没有想到深居简出的陛下要亲自来——坊间传言中,无外乎有两种说辞,一种是说,陛下新近看上了位美人,所以为了在美人面前重展雄风,于是要筹备这场秋狩,好彰显他宝刀未老;另一种则是说,陛下他有心要借这秋狩之名,巡看灵水关驻兵大营,以显王朝之威。 无论是哪一种说辞,大家都觉得有理。但因着众人对元光帝的了解多是他年少时如何如何战功赫赫,弑父杀兄大权在握,使得大家更倾向于后者这说辞。 时维九月,秋风正紧,长空雁阵惊寒,遗下数声哀鸣。灵水关一带地势复杂,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山林险峻幽深,在此狩猎,便比不得禁苑一马平川,风吹草低。 这个时节,秋草红红黄黄覆了一大片,山上层林尽染,只深红浅黄色错杂着,贺山北坡缓而南坡险,秋狩的营帐悉数扎在了贺山的北坡上。 若从南坡下山,离关隘就很近了。 稚陵坐在马车上,马车颠簸了一路,若照以往她的身子状况,得上吐下泻,今日她看着这崎岖山路,却意外没有觉得很难受,不由在想,难道每日散步,真的很有效么? 这一路的山路不算好走,从禁宫到这里,快马尚需一日一夜,现在不着急,便花费了几乎四五日。白日行路,太阳一落就扎营,即墨浔倒从不委屈自己。 即墨浔像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她是多么特殊的存在一样,单独给她准备了一辆八匹马拉的舆车,要多奢侈,有多奢侈。 稚陵疑心他从十六年前收复了江南以后,便转了性子,不再清俭自持约束己身。她唯恐他会步上前朝贪欢享乐以至覆灭的后尘,但看他自己还是穿着十六年前的旧衣,毛了边破了口子,缝缝补补继续穿以后,她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 她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好日子——姑且算好日子罢——做什么要穿那么旧的衣服。 今年的秋狩,难得之处在于,是皇帝亲自参与的秋狩。 众多年轻的世家子弟,几乎鲜少见到皇帝,便很想趁此良机,在陛下面前出一出风头,留下个好印象,混个脸熟。 因此,此次随驾到贺山秋狩的官宦子女,抢破了头,他们不惜用上各色手段,单是为了名额,都争得不可开交,更不必提是能在陛下跟前露脸的位置。 打眼一瞧,凡是在场的,莫不是后起之秀佼佼者们,各个都称得上一句人中龙凤。 可他们都踌躇满志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万万没想到,御前大总管十分谦虚和蔼地告诉他们,陛下并不会亲自狩猎,陛下在高台上观看各位飒爽英姿,各位可尽使出自己的本事来。 吴有禄心里想,什么观看英姿,全是场面话,此时高台之上……他抬头遥遥地看过去,哪里还有人。 各位人中龙凤别说在元光帝面前混个脸熟,就是见也见不到他,叫人疑心他其实根本没有来。 不过除了陛下,今次秋狩,还另有许多他们私心里仰慕的人物来了,譬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在西南守疆土守了十几年的武宁侯。大夏的男儿一向以这两位作自己仰慕的英雄豪杰,见不到陛下可以说是天颜难觐,见不到钟侯爷,却叫人奇怪了。 消息绝不会错,钦点随行的的确有钟侯爷,怎么……也见不到面呢? 山中秋草黄。 旁的世家子弟,都在南面狩猎,这里却僻静旷远,别无人知。 稚陵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那边隐约看得到大营笔直的玄色龙旗,山势连绵起伏,看不到半点上京城的轮廓。 上辈子不会骑马,除了被迫在马背上颠沛流离了很多日子,她始终没有什么机会学。 这辈子想要学,奈何身子弱了些,娘亲她总是提心吊胆,骑马这些称得上危险的玩意儿,通通不让她学。 小时候,魏浓的爹爹给她牵了一匹小马驹,她看着魏浓歪歪扭扭上了马,很快便学会了,在连瀛海的水岸迎风奔马,羡煞了她。 也只能羡慕羡慕。 毕竟她身子实在是白药口中“纸糊的”一样,风大一些,就能吹折,何况是纵马迎风驰骋。 她只是近些时日,才觉得身体结实了点。 现在,骑在马上,这匹枣红马,即墨浔说是性格温顺,然而稚陵觉得,难道是因为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所以她怎么也把控不了。 她攥着缰绳,就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可偏偏攥缰绳也没法保证马儿不会乱动乱扭。 她唯一的保障来自并行的这个男人。 她难得也有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时刻,从这个角度看去,却依然看得出他身形挺拔。西风飒飒,他身上石青袍子猎猎,袍上刺绣翻飞,是五爪龙的纹样,这样看去,便像是一尾游弋在黑潭里的蛟龙。 他教她教得倒是尽心尽力,没有夹杂什么私心,譬如,要她怎样怎样,才肯教她。 也是,好聚好散,秋狩结束,就能走了,他这样多日子,可能也想明白了什么。 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他们该泾渭分明,不该继续纠缠下去。 即墨浔玄色披风被风吹得胡乱舞动,他忽然抬起头来,苍白的唇动了一动,说:“不必抓这么紧,放松点。” 稚陵从走神里冷不丁跟他对视了一下,心头一跳,手里缓缓松了点劲儿,他大抵没察觉她刚刚走神,只温声自顾自地说着骑马的要领技巧,堪称倾囊相授。 他说完了,稚陵听得愣愣的,哪知枣红马忽然一扭动,她下意识又攥紧缰绳,差点惊叫出来,被人一把握住手臂,令人安心的声音立即传来:“别怕,别怕,我在。” 稚陵惊魂未定,先出了一身冷汗,全没想到自己胆量这么小——也全没想到她下意识地觉得他在身侧,十分安全。 她平复着呼吸,看到即墨浔脸色惊惶,几乎也被吓白了一些,这时她反应过来没有什么事,便挣开了他的手臂。 即墨浔垂了垂睫,遮去眼中情绪,复又跟她继续讲起自己这些年驭马的心得技巧来,并说:“这些东西,算得上熟能生巧,只是短时间里怕你记不住,届时我写下来给你可以时常翻看。” 虽是秋日,太阳照得久了,也叫人头晕眼花。 稚陵学会了拉停马儿,但还不怎么会下马,翻身时,他要扶着她下来,她本想靠自己,却还是生疏了一点,险些踏空,到底被人稳稳地接在臂弯里。 她极快地站直了,并不多说什么,径直到旁边秋叶树下栓了马。即墨浔跟上来,解下披风让她垫着坐一会儿。 枣红马优哉游哉低头吃草。稚陵随手折了一支秋草在手里捏来捏去,相对无言,他便静静地望着她。 远远跟着他们两人的太子殿下暗自思量,爹爹他教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温柔过,只会告诉他,他自己从前多年靠摔马摸索出来,只要摔两次马,伤筋动骨几次,也就会了。 今日却唯恐娘亲她磕着碰着,便是马儿扭一扭身子都要吓个脸色煞白。 他们在树下休息,他自己则背着弓箭,转悠半天,现在打到了一头狐狸,射中了两只山鸡。爹爹他早前跟他说了,今日他们一家三口的口福全要看他的了,他便格外卖力,四处搜罗猎物。 山鸡一会儿可以烤了吃,也不知娘亲爱不爱吃——他心里很盼望这次秋狩是一个转机,说不准爹爹和娘亲能和好,能冰释前嫌呢?他们一家人也可以团圆,今年,今年除夕一定不用再对着灵位抱头痛哭了。 可以一起吃团圆饭。 在大雪天围炉煮茶烤肉吃。 去上京城街市逛上元灯会。 即墨煌远远望着树下他的爹娘,一时间心里溢满了美好希望。他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提着刚刚猎到的猎物,眼眸晶亮,离得近,却看爹爹示意他小声些。 稚陵因为体力透支,不知不觉间在秋天暖阳里一闭眼睡着了。这个时候,倚靠在即墨浔的肩头,容颜静谧,呼吸均匀。 即墨浔看到她脸上沾了些灰尘,几番想抬起手给她擦拭,又唯恐轻轻动作,便会惊醒了她,没有动,只维持着这姿势,直到身体僵硬。 可示意即墨煌的动作还是叫稚陵陡然惊醒,意识到在他肩头,更是神情幽晦地想要起身,心里十分懊悔。 即墨浔望着她这样抗拒他,心里百味杂陈,只手里用力固着她,极不想她走。 半晌,还是即墨煌生硬地凑到她跟前,低声地说:“娘。……要不要吃烤山鸡。” “不吃。” “那,那烤兔子呢?还有烤野鸭子……” “山鸡兔子鸭子,还有鹿肉和大雁,我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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