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力转过头,却看即墨煌漆黑双眼湿润不已,他情急之下,揪住了即墨煌的衣袖:“怎么了?” 即墨煌目光躲闪了两下,支吾着,说:“娘亲她……没有受伤。” 即墨浔似宽下心来,复又躺回去,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想起什么来,轻声地问:“那她来看过爹爹么?” 即墨煌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盏蓦地摔个粉碎,他脸色微微泛白,目光躲闪得更厉害了,弯腰去收拾碎片,一边收拾,一边躲开脸,支吾说:“……娘……她看过。” 即墨浔心里想,那也很好,她不是全然无情的罢,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有没有吓到她……?她……是什么反应?” 他心里隐隐有一丝的期待。 即墨煌嘴唇苍白,却背过身去,这帐中服侍的小太监宫娥纷纷看眼色退下了,再没有别人,他终于无力地缓缓蹲下,抱着膝,嗓音微微哽咽地响起:“爹爹,你要静养,好好养伤。”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即墨浔温声安抚他,不想咳嗽起来,连日高烧不退,这会子,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发疼。 即墨煌身形颤着,抱膝坐在脚踏上,闻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竟已泪流满面。 “爹爹希望是什么反应呢?” 即墨浔却被问到心坎里了,只心底卑微觉得她能来看一眼已经不错了,可看儿子的神情,只怕她没有如他期盼那般……他微微摇头,垂下了眼睫,帐外依稀传来风声,刮得草野茫茫,林海滔滔,群山哗响。 即墨煌静了好一会儿,声音益发低沉地说道:“娘亲她……来看过,她说……‘这一回你救了我,我们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即墨浔怔住了,——是原谅他么。 他心里尚未来得及欢喜,下意识要支撑起身子想去找她,哪知即墨煌兀自垂着眼睛,轻声续道:“她走了。三天了。是……孩儿给的文牒。和……钟太傅一并去了西南。” 即墨浔陡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那句话在耳边回荡,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是“一笔勾销”,迟缓的,心口一痛,四肢百骸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唇角弯出个苦楚的弧度,鲜血从他紧抿的唇角淌下来,红的,一丝丝,像是系在手腕上用来结缘的红绳,一缕缕,像挽同心结用的丝绦。 他试着开口,却徒然呕血,仰躺着望着金丝帐顶绣着的并蒂红莲花,枝枝朵朵,灿烂盛放。 他想要笑一笑,宽慰宽慰孩子,张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最后闭了闭眼睛,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梦,一旦醒来,就再也不会继续了。 为什么上天要让他遇到她呢,为什么上天要让他爱上她呢,为什么上天看似给他一个机会,却又再次剥夺呢? 是平生杀孽太重么? 还是他命该如此呢? 枕函湿透,不知是血浸透的,还是什么。 “咳——”毫无预兆地咳嗽了几声,他睁开眼睛,看清此时正值长夜将尽,天色破晓前最暗的时分。那件他给她准备的生辰礼,就放在不远处,他视线长久落在那盏宫灯上,是一盏走马灯,他自己画的,宜陵的江,稚川的山,连瀛洲的海。画他们相遇,相知,相依,相爱。 送不出去了。 昏烛摇晃,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不用追了。” 红烛烧到了尽头,噼啪爆了一下,彻底熄灭。 稚陵被声音惊到,抬起眼睛,朦朦胧胧中,船行江里的水浪声清晰入耳,她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怎么又睡着了。” 她近来格外困倦。 客船摇晃着,她望了一眼,似乎长夜将尽,心头意外一刺,不知怎么回事。她借着窗外微光看向了床榻上躺着的男人,钟宴伤了好几处,那些杀手的暗器上似乎淬了毒,不过太医说不严重,只是解毒要多费一些心思,他们云云一堆,她似懂非懂。 除了“细心调理”这四字,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这一回他们好不容易可以走了,况且……走了这么多天,不曾遇到追兵,即墨浔要么是自顾不暇,要么是放弃追过来——无论是哪个原因,既然远走,旧事也不必再提了。 钟宴自然要回西南镇守,否则西南周边那些小国,指不定要兴风作浪,那可不好。 但钟宴也跟她说过,他打算辞了官——即墨浔准不准,他都要辞,届时与她去家乡隐居。若是她爹爹愿意,致仕以后,也可一并来,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钟宴的原话是:“我原本就是因你才决心离开宜陵,答应父亲,建功立业。如今,你我的心愿已成,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 她问他:“我的心愿,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他咳了一声,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是你。” 沿运河南下,取道宜陵,去故乡看一看,再到西南去。 钟宴中的毒也耽搁不得,太医虽说不严重,可也不能真的不放在心上。药虽一直在吃,只是这么多天,仍旧没什么起色。 “阿陵,你还没有睡么?天快亮了,不用守我,快歇息去吧。”钟宴的嗓音轻轻响起,打断稚陵的思绪,紧接着,他咳嗽了好几声,稚陵连忙斟了盏热茶,走到床沿边,递给他喝,依稀天光中,他容色憔悴消瘦起来,这般看去,益发像二十多年前的清隽瘦弱的模样了。 “我睡过,醒了才来看你的。”她拿手贴了贴他额头,好像又烧了起来。 钟宴咳嗽两声,咽了喉间血沫,接过热茶来喝了,稚陵不禁有些懊悔,说:“早知道,不该这么急着走,好歹多休养几日……。” 钟宴长睫微颤,暗自想,他并不惧怕病痛伤痕,他唯一怕的是失去她,比起这个,旁的都不算什么,也不能影响他什么。病可以再治,伤可以愈合,人不可复得。 倘使真的多休养几日,即墨浔他清醒过来,怎么会有机会逼他放手? 这一回他们能顺利离开,并非因为即墨浔身体的重伤,而在于伤他的心,使他自愿放弃派人追截罢了。 试问一个人重伤的时候,最期盼的、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倘使得不到,会不会心力交瘁、心如死灰?即便没有心如死灰,是否又觉得生而无望,无可奈何? 这就是他曾经遭受过的。 将心比心,都是男人,即墨浔此时在上京城里所思所想,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钟宴温柔侧过脸来,抬手给她抚了抚拧紧的眉毛:“阿陵,我没事,不用担心。以往受的伤多了去了,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稚陵叹气说:“等这船到下一个渡口靠岸,再去看看大夫吧。” “好。”他温柔看着她,目光盈盈,心里全是她在身边的满足感。 船外水声汩汩,稚陵靠在他肩头,靠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说:“阿清哥哥,这次回宜陵,宜陵会下雪么?” 钟宴说:“不会的。宜陵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稚陵像想起什么似的,直了直身子,问他:“你回去过么?” 钟宴微微顿了顿,漆黑的眼睛低垂,说:“没有。” 她死后,那里于他而言,便是一道不可愈合的旧伤,不可触碰。 碰一下,也会疼。 稚陵怅然地说:“家里一定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要像诗里说的,‘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她笑了笑,“父亲母亲和兄长的墓,也没有人看顾了罢。” 钟宴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他们……” 稚陵看着他,说:“怎么了?” 钟宴抚了抚她的鬓发,说:“追封了侯爵诰命,立了祠,享祭祀。” 稚陵一怔:“封侯?诰命?” 可是,死后追封,全都是没有用的。
第101章 钟宴默了一默,望着微弱光线中,绰约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间,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时……即墨浔曾单独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话。 其实这许多年,他们维系着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为天下一统的大业并肩作战过,留过后背。至少,这些年脸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气和——不会太难看。 只是他向来看不惯即墨浔的性格,对元光三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那一次,他觉得,即墨浔说得对。 钟宴毫无预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说:“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温凉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渐晓。 十月入了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稚陵立在船头,望着水岸一重重的远山,这里风大,吹得黛紫裙裾翩跹鼓动,她想,再过几日,就该到宜陵了。 从上京南下宜陵,须臾一月余即可。 今日天阴风冷,两岸黄叶纷纷。搭在栏杆上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手这么凉。” 稚陵抬眼一看,钟宴给她拿了一件雪白斗篷,替她裹上,他眉心轻拧,她便笑笑说:“我自己都不觉得呢。是有些凉了,这里风很大,——你怎么出来了?大夫都说,你不能见风。” 钟宴脸上担忧又化为淡淡的笑意:“大夫也说,你也不能见风。” 稚陵将披风裹得又紧了紧,目光遥遥投向了前边,浪花扑打在船身,她刚要开口说什么,遽然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苍白,心口熟悉地刺痛了几下,身子一晃,钟宴慌忙揽住她,紧张问:“怎么了?是,心口疼么?……先回去歇息。过几个时辰会靠岸,就去看大夫。” 稚陵见瞒他不过,任由他背她回了屋子,和衣躺下以后,被他格外抱了锦被添裹起来,饶是这般,她仍只觉浑身冷得厉害。 钟宴坐在床沿,神情担忧,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低,断续说道:“别担心,是老毛病了。” 这辈子她爹娘正是为了这件事每日发愁。那个老道长无缘无故地经过她家门,无缘无故地断了断她的命,又无缘无故地留下一段高深莫测的谶语,叫她爹娘从她及笄,就整日想着念着她的姻缘。 可是她姻缘不顺,要么遇人不淑,要么受人阻拦,她这“因果”么,更也始终没有解开的迹象。以至于事到今日,她甚至怀疑那位老道长是诓她爹娘的了——但他那时候又没有收钱。 离了上京城,她原以为事情都会渐渐好的,可没有想到,半个月前,便开始频繁地头晕,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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