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皱着眉头低声说:“一切忧愁烦恼?连孟婆汤都无法确保。” 否则她怎么会又想起来了呢?忘了,其实未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一定有效。她忘了她喜欢过他这件事,对他便不必心存着过去种种的爱恨,——今时今日,更不必说,到他的船上来,跟他说这些子不知有什么用的话。 有什么用呢? 他笑了笑,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说着,将那盏琥珀杯推到她的手边。稚陵垂眸看着它,久违的记忆苏醒过来,她缓缓拾起了这杯酒,端到嘴边,正要尝一口,猛地被即墨浔夺了回去。他说:“等等。” 他凝望她的双眼,漆黑的长眼睛里泛出了明明灭灭的光色,说:“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最爱的人是你。你从前问过我一次,我回答过你一次,但那时候你忘记了。今日我重新回答你——十六年前是如此,十六年后也是如此。但我从来没问过你。我怕得到的答案不是我想要听到的。”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沙哑,问她:“稚陵。我最爱的人是你,——你最爱的人是谁?” 她捂着眼睛,生怕泪流下来,于是故意说道:“我第一爱我自己。” “第二呢?” “我爹娘,我哥哥。” “第三呢?” “还是我爹娘。” 他不甘心地追问下去,问到了二三十个,姓名逐渐陌生,终于忍不住,不甘心地问:“那……我和煌儿呢?” 她从指缝里看他,神情晦暗而又痛苦,她忍不住大声说:“即墨浔!你明知故问!” 像是酒劲儿上头了,她头疼起来,语无伦次,委屈控诉说:“我那么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不懂,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说什么倘使能重来一次……重来一次你不过是希望不用付出任何的代价就能再次拥有我,死心塌地地爱你,卑微可怜地爱你而已,继续做你那个倒霉的‘贤妃’是么?继续那么卑微又小心地活着是吗?继续被受你的欺负是吗?……我若告诉你我喜欢你,你是不是觉得了无挂碍,心安理得了?是不是不再愧疚,不再悔恨了?是不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可以拿捏住我了?反正我喜欢你,是不是?” 她愈说愈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积压心底的委屈决堤一般泻出,她泪眼零零,哇的一声哭了:“说的好像我就得到过你‘完整的爱’一样——没有,根本没有。就算重来,我不会选你,就算重来一万次,我都不会选你!……”
第113章 她说罢,呼吸剧烈起伏着,便要把他手里的琥珀杯抢回来,怎知他死死握着那只琥珀杯,遽然打翻,鲜红的液体流了满舱,良久无言静默。 原来她这样想……。 鲜红的液体像殷殷鲜血,覆满手背,她愣了愣,看着他满手鲜红,睁大了乌浓的双眼,又怒又难过地低吼:“为什么不让我喝?” 刚刚的一番话仿佛耗尽她力气一样,吼过以后,万籁俱寂,即墨浔握着那一只血红玉的酒壶,蓦地扔进长江水里。 咕咚一声,酒壶不见了踪影。 稚陵下意识探身看去,江水滚滚,那一星血红早被淹没在了黑漆漆的水中。 “你……”半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 即墨浔想,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忘川水,滴了谁的血,喝下去,就能忘记谁。 来此之前,他去桐山观上,求问到底如何才能解开她的因果。 后来,他第二次进了阴曹地府,取得一瓢忘川之水。观主说,因果因果,有其因,方才有其果,——只需要洗去她关于他的记忆。 倘使对她来说,他只意味着痛苦,忘记他,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即墨浔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她。 “你这么想忘了我?”他轻声说,呼吸出的热息,像一片极轻的羽毛,刮在她脸庞上。 稚陵不语,颓然地靠在了船壁上,目光微微上仰,看到了船舱外满天繁星,三月春夜里,江风微冷,吹在脸上,依稀有几分寒意。 她分不清是不是想忘了他。大千世界,十丈软红,她始终觉得一草一木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过往亦是,回忆亦是。 她既然全都记起来了,——刻意遗忘,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做法。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却听到即墨浔嗓音低哑微颤:“可我终究舍不得让你忘了我。” 稚陵愣愣地抬起眼看着光影里即墨浔的脸,烛光覆在他的侧脸上,橙黄的光晕,像是一场骤燃滚烫的大火。 将醉未醉之际,只恍觉头重脚轻,稚陵撑了一把额头,脑海里清明不再,混沌一片,思绪交错,却猛地被即墨浔修长双手捧住了脸庞。 近在咫尺,他湛黑的狭长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她,嗓音哑得厉害,低回得像一段风:“当年在奈何桥上……为什么不要我替你续命,为什么……不愿意回头?为什么?” 修长的手指上,嵌黑玉的银戒指硌在脸上,触感真实,避无可避。 稚陵恍惚间觉得泪眼朦胧,缓缓说:“你是天下之主,如何呢?我也是我爹娘和哥哥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我从来不要讨好任何人,从来不要看别人的脸色活着,我后来沦落成那样卑微,失去自尊,根本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宁可选一个未知的将来,我也不想再过从前那种日子,不想连生和死,都被人掌控在手心里。倘若我回头了,倘若我因为你后悔了我就回头——我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捧着她脸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听到她轻嘲般一笑,嗓音极轻地响起:“在那之前——我也等了你两天。可没有等到,就死了。” 声若游丝飞絮,飘飘忽忽的,却恍然化成一柄无形剑,刺进他心头。 她说着,抬手要掰开他的双手,可他固得太紧,视线灼灼,含着数不清的种种情绪,猝不及防中,他猛地低头,不顾一切地吻下来。 以吻封缄。 轰的一下,她脑海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旋即一片空白。 灼热混着酒气,扑在脸上,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扶在她的后颈,稍微用力,能清楚感知得到她脖颈上血脉的激烈搏动。 温热的嘴唇贴到她唇角,甘冽酒液濡湿唇畔,他一点一点咬着她柔软唇瓣,咬满了他的齿印,含吮亲吻,仿佛一只饿了整整十七年的饿狼,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他吻得很用力,蛮横凶狠地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彼此纠缠。滚烫的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呼吸急促,她喘不过气,被他肆意攻占攫取。 想要摆脱,可他的手臂死死禁锢着她。 他吻得这样重,仿佛过了今日,再无来日一样。 她渐渐被他吻得头晕目眩,身子本就因为喝了酒,没有多少残余的力气,费力一挣,结果却是两人抱着齐齐倒在小船上,惊得近岸栖息的水鸟一阵子哗啦啦地飞起。 江上清风徐来,小船整个儿一晃,水波猛地动摇,朦胧的光线里天旋地转,稚陵被他压在身下,他的长发胡乱和她的发丝纠缠在了一起,悬瀑般泼出船身,垂到了江水里,宛若浓酽的墨色,在水中凌乱地流动。 烛光照在这漆黑交织的长发上,丝丝泛着金色的浅光,乌发遮掩里,他吻她吻得忘乎所以,耳鬓厮磨。 她被他亲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单手固着她的下颔,吻了又吻,舍不得停。 她只觉脑海里迷迷糊糊一片,翻江倒海似的,一团乱麻,难以厘清,索性放任,两条手臂环紧了即墨浔劲瘦的腰身后背,任他予取予求。 闭着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格外清晰一样,她听得到他吻她时,喉结滚动着的声音,吻到动情时的喘息。 落在唇舌间温热的触感愈加强烈,冷不丁的,有滚烫的液体,啪嗒落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滑下去,她被惊得迷糊着睁眼,恰好看到即墨浔纤密的黑睫颤动着,逆光里,他漆黑的长眼睛似要显得更深邃,更看不清,更猜不透了。 紧接着,啪嗒一声,她才后知后觉,是他落下来的滚烫的泪水。 他惶惶地闭上眼,埋在她的颈侧,轻声地说:“对不起。” 她模模糊糊地望着天上繁星动摇,仿佛晃成了连片的影,忽明忽灭。船也在动摇,行于江水中,不知已飘到了哪里,除了头顶这一盏走马灯还在孜孜不倦地转动着,照亮小小一隅,远处黛色的重峦高峰,在浓郁夜色里辨识不清,她只觉得江岸边笔立着高耸入云的黑山崖,山影以倾覆之势,困住了她的视线。 季春三月的夜里,江上寒风吹过,似乎还听得到桐叶哗啦啦作响。 她就在这些模模糊糊的风声、星子、山形和光影里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陡然间,她听到有无数呼喊声,惊得她睁开眼睛。有谁激烈拍打着院门,高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赵军渡江偷袭了——” 稚陵左右一看,才发现不知几时回到了宜陵的家中,正是二十年前,严冬大雪之夜。 原来……原来是做梦。 她有些颓丧地支起身干坐在床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无数次在梦中经历过,他们宜陵城誓死卫国,不肯投降,可终究还是不敌。 爹爹他战死了,哥哥率人突围出去求援——最后也战死疆场。 剩下她和娘亲两个。 援兵到来之前,赵军破城而入,烧杀抢掠——她与娘亲躲在草垛后面躲了很久……城中火光不熄,死伤无数。 她愣愣坐在原处,已经过了二十年的旧事,每每记起,痛苦如在昨日。 没想到,分明不是冬天,不在大雪夜,也会梦到。 眼前画面和她往日梦见的别无二致,包括那一日纷飞大雪中,爹爹他披上甲胄,执着长枪,行将率兵出城迎敌,分别之际,摸着她的头发,叮嘱她的话,都一模一样。 梦中幻影就算她想要强留也留不住,她徒劳地站在门边,大雪纷纷扬扬的,格外寒冷,她抱着胳膊,怔怔立了很久。 照着她的记忆,傍晚时分,爹爹他战死的消息便会传到这里来。她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天上落下薄薄细雪,她只觉得无助又脆弱——可今日还未到天暮,竟就有人赶来报信,喜气洋洋的:“夫人大喜,小姐大喜——” 她先是愣了愣:“喜……?” 报信的人说:“援兵!援兵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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