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浔的目光忽然看到了东南角窗台边一台绣架,架上是一匹玄锦,初有了衣服的样子。他想,大抵是稚陵给他做的新衣服。宫中绣娘做的,已经足够他穿,他想说,不必多费那个心神——但又想到别人做的没有她做得合身,这话就咽了下去,只当没有看到。 臧夏过来给稚陵梳妆时,即墨浔只在旁边罗汉榻上坐着等她。 臧夏贴近她耳边小声说长公主在正殿里等着,泓绿服侍上过茶了,长公主似乎带了什么礼物。 稚陵就想到昨夜里,长公主的确说过要送她什么。 臧夏悄声说:“娘娘,长公主一向疼爱娘娘,今日也要那么素淡么?让长公主见了,该心疼了。” 稚陵从妆镜里见即墨浔倚在罗汉榻上,单手支颐,随手翻着她先前放在小案上没看完的那部游记。 她微微思索着,说:“不了,素一点好。” 臧夏嘟着嘴,连宫人们今日装扮都十分喜庆,娘娘却要从年头素到年尾,这些金光闪闪的首饰,全都落灰,不也是一种浪费么? 她还不肯轻易放弃,拣着那支玫瑰金簪,拿给稚陵看,稚陵只轻轻摇头。臧夏泄了气,搁在台上。 即墨浔翻着书,忽含笑道:“这游记上所绘地图,倒比工部呈上来的细致,连无名小渡口都标画上了。风土人情,习俗历史,莫不详尽。” 他又翻过两页,抬头问她:“稚陵,这书页上的标注,是你写的?” 稚陵回过头去,颔首应道:“是。” 臧夏正给她绾头发,她一回头,发髻便散了,臧夏轻轻“哎”了一声,颇是懊恼,只好重新捏着犀角梳梳起来。 即墨浔抬头恰望见稚陵垂悬的缎子般的黑发,眼中微微闪过什么。 臧夏已重新替稚陵绾好发髻,梳的是最时兴的望仙髻。她存在故意的心思,想着陛下在这里,娘娘定不好意思说些“陛下喜欢素淡些”这种话,让她梳那些端庄但老气的发式。 却看即墨浔放下了书起身,走过来,目光在妆台上浅浅扫过一遍,稚陵不知他的意思,担心他要说她的首饰奢侈浪费云云,怎知他却挑出那支璀璨精致的玫瑰金簪,给她簪到发髻上。 他垂眸说:“这个好看。” 稚陵心间一喜,佯装镇定,弯了弯唇,对镜自照,铜镜里和她素日模样,的确略显不同。 即墨浔也在端详她,只是黑眸里仍没什么太大的起伏,说:“朕原打算从碧云渡出兵,但刚刚见图上所绘险恶地势,恐怕得重新规划。” 稚陵微微诧异:“陛下,碧云渡虽容易渡江,但对面山势高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正是如此,……”他顿了顿,蹙着眉,“此事改日再说。——皇姐恐怕等急了。” 长公主确在正殿等了小半时辰,才见即墨浔和稚陵两人前后过来。 她笑盈盈起身迎过去,即墨浔微微颔首道:“皇姐久等了。新年贪睡,一时睡过了。” 稚陵虽垂眼,唇角却含着压不住的笑意,轻轻附和了一句。 长公主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流转一遍,等望见稚陵脖颈间的红印记,心里晓得了个七七八八,没有戳穿他们,只笑说:“没等太久。——来,稚陵,”长公主挽了她的手,到旁边,说:“昨儿没来得及,今日给你送过来。” 稚陵一愣:“长公主,这是?” 侍女揭开红绸布,赫然是一架七弦琴。 稚陵不由自主伸手想摸一摸,只是忍住。这琴是伏羲式,桐木斫的,样子不算新,但做工极好。 长公主笑道:“去年七夕佳节,我跟驸马游玩,在洛阳街市上,碰到个卖艺为生的男人。困顿潦倒,在街头弹琴乞讨银子。弹的曲子哀伤宛转,不少围观的都潸然泪下,甚至引得飞鸟盘旋。我见他有些本事,又很可怜,给了他些钱。他嫌不够,大抵见我们富贵,追上来,缠着多要些银子。” 即墨浔淡声说:“市井无赖,皇姐就是太心善,怜悯他,他却不餍足。” 长公主无奈笑了笑:“他说,他自己天生有残疾,除了弹琴,没有什么谋生的法子。以前在人家府上做乐师,后来树倒猢狲散,没了出路。他家里妻子操劳,哪知染了重病,急用钱救命。” 闻言,稚陵讶然,眉目间含了怜惜:“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也是个苦命人。” 即墨浔未置可否,神色淡漠:“那也未必,或许编造出来,博人同情。” 长公主睨了他一眼,无奈摇着头,没有理他泼的冷水,只说:“这人追过来,说他这把琴,是传家宝物,前朝制琴世家所制名琴,名叫‘雉尾’,若在平日,决计不会卖。” 她探手抚着琴头雕画的人物,稚陵仔细看去,雕刻的是烂柯观棋的典故。 即墨浔神色寡淡,显然对长公主所言感人泪下相依为命的故事没什么兴趣。 他这位皇姐心地太善良,平日里常常施舍救济穷人,便是踩死一只虫子,都要怜惜许久。 长公主语气怜悯,续道:“他求我买了琴,好替妻子看病。驸马认出来是一把好琴,我一听,名字里也有一个‘雉’,便买下他这把琴。后来找了人一看,那人所言非虚,确是名琴‘雉尾’,反倒是我捡了个便宜。稚陵,你瞧瞧,喜欢么?” 稚陵的指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金声玉振,轻声点评说:“有金石之音,确是好琴。” 长公主便笑道:“那就好,也不枉费让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稚陵不如试弹一曲?” 稚陵微微迟疑:“许久没有弹琴,恐怕略有生疏了。”上回她的琴断了一根弦,久未让人去续,便也许久没有练过了。 即墨浔唇边勾出淡淡的笑意,望她说:“你抚琴在众人中最好,何必谦虚。对了,皇姐,那人弹奏的是什么曲子?既能叫人潸然泪下,叫飞鸟盘旋,朕也想听一听。” 长公主拿手指敲了敲额角:“瞧我这记性,那时候挂在嘴上说了好些回,是一支名曲,这会儿倒……”她踱了两步,忽然想起来,笑道:“是了,叫什么,《雉朝飞》。” 说着,姐弟两人的目光都看向稚陵,即墨浔问她:“稚陵,你会弹这支曲子么?” 稚陵虽不想扫他的兴,可这支曲子,她的确不会。她只好说:“这支曲子,臣妾只有耳闻,尚不曾练过。臣妾不如弹一曲《梅花三弄》罢。” 即墨浔的确略有失望,不过淡淡应声,找补说:“区区一支琴曲,想来没有叫人泪下的本事,恐是那人身世可怜,才令听者掩泣。” 稚陵听出他语气里一丝失望,便温声笑说:“稍过时日,臣妾练好了,再弹给陛下听。” 长公主笑道:“非得听那支曲子做什么?稚陵就弹《梅花三弄》,寓意正合元旦岁首,又合寒冬景象,合适不过。” 稚陵虽弹了那支《梅花三弄》,心中默默记下,这些日子勤快练好新曲。 长公主原是打算送了稚陵这把雉尾琴,便去涵元殿找弟弟叙话,现在弟弟正好也在承明殿里,倒让她少走些路。 后宫的妃嫔里,长公主最喜欢的还是稚陵,她性子温柔谦逊,与自己性子相合,那时初次在宫中相见,她便很喜欢这个姑娘。至于昨夜里见到的谢疏云,倒不能说她不好——只是太过锋芒毕露。 她听说这位表妹还住在宫里,萧夫人要多留几日,打的什么主意,她怎能不知。 三人叙话没多久,却有小太监来报,说文华殿几位大人有要事求见陛下。 即墨浔还正与长公主说话,听了禀报,唇角的笑意一僵,稚陵悄悄抬眼望见他,即墨浔的眉眼染上一重薄薄阴翳,皱着眉:“定是薛俨来烦朕了。” 长公主笑问:“是谁啊?” 即墨浔抬手捏了捏眉心:“侍郎官薛俨,去年从两川迁任回京,为人耿介正直,博学多才,只是——太勤勉了些。” 长公主闻言笑说:“有此等能臣,是好事啊。不过……怎么薛侍郎过年也不回家?” 稚陵想,能叫即墨浔都觉得烦了,这位薛侍郎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不由掩着唇角在旁笑了笑。 吴有禄说:“长公主有所不知,薛侍郎他自幼丧父,前些年母亲过世后,一直孤身一人。因此,逢年过节,还是休沐,都在官衙里不回家,乃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勤勉’。” 长公主见即墨浔一副不愿意去见薛俨商议政事的模样,打趣道:“这有何难,早早让薛侍郎成家,他有了老婆孩子,自然得分些心了。” 即墨浔幽幽叹息,已作势起身,稚陵连忙也起身,从衣桁上拿来他的氅衣,给他穿戴上。即墨浔张着手臂任她穿衣,说:“朕先回去了。” 稚陵目送他出了承明殿,长公主等即墨浔已没了影子,才拉着稚陵含笑叮嘱她:“本想说出去走走,但你昨夜熬得迟,阿浔他又血气方刚的,只怕你累坏了,索性作罢。好生歇息休养,万不要累着自己。过几日,我再来。” 稚陵昨夜熬了一宿,下半夜侍寝承恩,累得疲乏,长公主瞧出她倦怠,让她休息,她一一应了,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不由想着,难怪即墨浔那么冷的性子,唯独跟长公主亲近。 长公主走后,稚陵的确困倦,躺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昨夜她截了谢疏云的胡,萧夫人却未必这么轻易放弃,大约……还有别的计划。 宫里这几日都要摆宴,大大小小的宴,还得多多思虑。 即墨浔先前提起的南下出兵,碧云渡不合适,寥寥两句,她听得出他的意思,或许她能帮上他什么……。 林林总总,许多琐事,在心头上,冒泡一样,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她睡不下,起身到书架边,取了琴谱集编,翻到了《雉朝飞》的琴谱。 只是这页琴谱前,写了一段小序。她自言自语,自顾自轻轻一笑:“原来还有典故。”这曲子是隐士牧犊子所作,相传他年岁迟暮,孤身一人仍未有妻,出郊伐柴时,见雉鸟双飞,感怀于自己,因作此曲。 稚陵跪坐在雉尾琴前,照着琴谱,缓缓拨弦,刚弹一段,不由想,若不知这典故,弹奏起来,亦觉哀伤宛转,何况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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