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微笑,将帖子折好放在高几上,说:“萧夫人是陛下的姨母,她相邀,自然要给她面子。” 臧夏说:“不知是各宫娘娘都有,还是只送到咱们这儿。” 稚陵重新拾起银针,绣了两针,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才继续绣,淡淡说:“就算是只请了我,也不要紧。届时,我叫上程婕妤她们一起。” 臧夏疑心是因为除夕夜里,萧夫人计谋未成,当成是娘娘她告的密,所以要来敲打敲打娘娘。她心底嘟囔,萧夫人她又不是陛下亲生母亲,却还想欺负娘娘不成? 听闻萧夫人的丈夫,大将军谢忱,从前就很看不起娘娘。 稚陵只绣了一点,绣得谨慎小心,难免耗费心神。问了时辰,才知已经过了戌时,今夜……即墨浔还会过来么? 他大抵要多跟长公主说说话,否则明日一走,又得明年才见。 明晃晃的月光漏进窗中,被雕花的绮窗分割成一片一片,难得无风无雪,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阿陵,你快去街上买醋回来,家里醋不够用了——” 她听到娘亲的声音,揉了揉眼睛,回头一看,娘亲正在灶台跟前忙前忙后。院子里有磨刀声,探头一看,是爹爹坐在磨刀石跟前,手里一柄磨得锃亮的刀。他发现了她,笑呵呵抬头:“阿陵,看,爹爹猎回来这头鹿,咱们晚上吃烤鹿肉。” 她茫然地低头,自己穿着一身绿锦面小袄,青白色下裙,摸了摸头发,扎着双丫髻…… 娘亲催得着急,她熟练从罐子里拿了铜板,出了门,是熟悉的路。沿街屋舍矮檐高高低低,刚下过一场寒雨,地上青砖湿漉漉的。 经过石塘街时,冬天里那颗高大的梅子树,光秃秃一片,噼里啪啦滴着水。 雨后湿冷,她打了个寒战,小步跑着,去买了醋回来,推开门,喜滋滋唤着娘亲。没有人应。她定睛一看,却只看到熊熊火光。 大火烧得屋舍房梁顷刻间焦黑颓倒,灰烬在狂风中乱舞,眼前的世界像被烧融,模糊得看不清了。 不知几时,飘起了茫茫大雪。火光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放眼无垠的雪花,掩埋了所有大火肆虐过的地方。 她从梦里惊醒,又怔了好一会儿。那是她十五岁,和爹爹娘亲哥哥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她轻轻摩挲着娘亲留下的白玉钗,再睡不下,索性起身,点了烛,坐在绣架边,又绣了一会儿,心里才安定了些。 至少她现在,不是无家可归的……未来的日子,也会慢慢变好。等即墨浔真的出兵南下,收复了河山,她一定要去宜陵,将这个好消息,祭告他们…… 月光已淡隐云层,今日大约有雪,但风声小,不会下太大。 送行长公主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禁宫。稚陵悄悄望着即墨浔,即墨浔的目光却只追着那浩荡的车队,目光眷恋不舍。刚刚饯行时,他端了酒,递给长公主时,摸着杯盏,觉得凉了,便立即叫人重新烫来。 稚陵心里也有些羡慕长公主了。 他一定是将长公主当成真正的家人,才有这样深厚的亲情;那么何时……何时他也会将她当成真正的家人呢? 这两日,听说平西将军递来了贺岁的折子,程绣便跟着水涨船高,连着两日侍奉了晚膳。臧夏在她跟前嘀咕说,有个厉害的父亲,果然就不同。 泓绿笑说:“谢小姐也有个厉害的父亲,可陛下就不想纳她呢。” 稚陵闻言,手中的针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沾到绣袍上。她轻呼一声,却看血已凝在了刺绣上。 她只好拆了这一段,重新换了新线绣上。 她想,有个厉害的父亲固然重要,但这个父亲的想法也一样重要。平西将军,是即墨浔想要笼络之人,可利用的价值更高;谢老将军,是一贯追随即墨浔的人,却想与他争权,他自不想让权柄旁落。 等候这许久,未见他来,看来下午即墨浔不会过来了,稚陵便放下绣针,起身换了衣裳,打算去竹林深处无名小亭里练琴。 臧夏见状,说:“娘娘,万一陛下过来呢?” 她是不肯让稚陵冒着雪自己出门才这么说,稚陵只笑着摇摇头,穿好了鹤氅,背着琴出门了。盖因她这几日发觉抱着琴太沉了,便抽空缝了一只琴袋,可以背着,减轻负担。 她背了琴轻车熟路出了承明殿,外头偶尔飘着零星雪花,才过未时,天色尚明。路过二十三孔望仙桥时,却见谢疏云又在此处练剑。 稚陵驻足悄悄望了一会儿,挪不动脚步,暗自想着,不知她练的这一支剑舞叫什么,虽想去问,可又怕唐突了她,便站在原地,努力记下了几个招式,想等得空时,找宫中教坊司的姑姑询问一二。 这几日,谢疏云在这望仙桥上练剑一事,阖宫上下都有所知,说她立于桥上舞剑,翩然若仙,稚陵觉得,这传言不假。 等她练了两三遍,稚陵想,自己或许没什么舞剑的天分,她的招式,只能记一两个动作。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寻到竹林深处小亭里,擦拭石台石凳,将雉尾琴放在石台面上,取了琴袋,翻开曲谱,拨起琴弦来。 在幽寂的雪林里,弦铮铮而响,琴音低沉悲哀。 她已练好了开头这一段,不过偶尔还是会忘了谱子,叫她烦闷。 在连着弹错了两三回,且都错在同一处后,稚陵有些苦恼,练得累了,见四下无人,直直趴在琴上闷声叹气。 若有人在,她要维持自己端庄贤淑、泰然自若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这么趴在琴上;若有人在,她要呈现最完美的自己,怎能练一段曲子弹错这样多回,…… 这也是她挑选僻静无人处练琴的缘故之一。 她虽幻想过哪一日她在月下抚琴,而即墨浔无声无息站在身后听她弹琴的情景——可那个情景里,她弹琴该是行云流水,三日绕梁,而不是屡屡弹错,断断续续,还得看谱。 她总希望她足够好,只要她足够好,……他就会喜欢她。 她直起身,重新从第一个音开始弹。 可直起身的同时,她一眼就看到,远处模模糊糊几个人影。竹丛掩映,有踩雪的吱吱声,稚陵一凛,慌忙起身。 再一细看,最左边的穿着蓝色衣袍,正是首领太监的打扮,那么来人毫无疑问,定是即墨浔了。 他……他怎么会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 稚陵只下意识抱起琴,头也不回沿着小亭后边这条小径悄无声息地离开。 如她所想,她在他的面前——应该是完美足够好的形象,挑不出一丝缺点毛病。 他应该,没有发现她刚刚趴在琴上直叹气吧。 总之,她下次要换一个地方了。 从这条路绕回承明殿,便需要兜一个圈子,走到半路,稚陵恍然察觉到自己缝的琴袋落在小亭中。 只是回去拿……万一遇上他们,即墨浔若问她为何见他就走呢?
第24章 吴有禄陪同即墨浔到了这僻静无人的小亭子跟前儿,先前听到琴音,却不见人;此时走近,人么……似乎跑了。 只有石台旁落下一只琴袋。 即墨浔淡淡踏进小亭,垂眼扫视一周,却蹙着眉,道:“前几日陪皇姐散步时,就听到此处有人弹琴。连着几日皆是如此,怎么今日朕来一探究竟,人便不见了?” 他望了眼这只琴袋,再望向亭后这条小径,径上雪地一行脚印,离去匆忙。 吴有禄想着,这宫中精通琴艺的娘娘少说也有七八位,会弹琴的更多了,……说不准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 只是凭他这几回听到雪竹林里的琴音,不能说好,断断续续,练上一段,又从头再来——约莫是弹错了,不算熟练。 吴有禄好歹在宫里做了这么久的太监总管,有些鉴赏力,他想,那位弹琴之人,应不会是裴婕妤。 他斟酌着笑道:“陛下,或许是那弹琴的人,自知琴艺疏浅,见有人来,便羞愧逃走了。” 即墨浔微微点头,没有再纠结这问题,却拿走这封琴袋,说:“一会让人去认认,是谁弹琴。” 他倒没有特别缘故非要知道是谁,只是心底好奇。先前在竹林丛外依稀见是个女子,竹丛掩映中,辨不出模样,依稀是乌鬟鹤氅的寻常打扮。 他见她大抵是总弹错了音,十分懊恼颓丧,——干脆趴在琴面上,叫七根弦同时嗡嗡铮鸣了一下,等过了一会儿,又只得直起身继续练琴。他不由觉得那人……可爱。 可爱,便首先要排除他的裴婕妤了。她想来端庄谨慎,小心翼翼,绝不会做出这般生动憨态来。 那么会是谁? 谁知拿了琴袋,回去叫各宫人认一认,却没有一个认下。 稚陵一望见那琴袋,心里立即咯噔一下,脸上只装得波澜不惊的样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吴有禄想着,那个人自不会是婕妤娘娘,颔了颔首没有多问。 臧夏等他走后才悄声问稚陵:“娘娘,万一陛下晓得了呢?” 稚陵说:“等晓得了再说罢。” 吴有禄在后宫兜了一圈,问下来,没人认,直到他想起了……失宠许久的顾更衣。 顾更衣因着装病的事,被打发到了最偏远的北苑住着,吴有禄进门望见她憔悴不已,一张姣好容颜昏沉失了颜色,不由叹息,这帝王恩,最寡薄。 他本也没想着会是顾更衣,因她失了宠被贬后,便郁郁不出门了。 哪知听了他的来意,顾更衣那暗淡眸中忽然一亮,说,弹琴的便是她。 —— 正月十二日,萧夫人约了稚陵游虹明池的日子。 稚陵坐在妆镜前,臧夏便捏着玫瑰金簪子笑盈盈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娘娘,陛下都说好看,今日就戴它罢?” 稚陵唇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默许了。臧夏欢天喜地,不忘把白玉钗子收在一边。 臧夏说:“也不晓得萧夫人做什么。” 稚陵道:“她大约要‘先礼后兵’。想来她也和程婕妤一般,认为我说的话,在陛下跟前,总有几分重量,便想叫我去说谢小姐的好话。” 臧夏愣了愣:“娘娘,那咱们还要去么?” 稚陵说:“明面上,总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是长辈。” 等到了约定的兰梦亭,萧夫人尚没有来。稚陵坐在亭中,目光远眺池面。因是个大好的晴天,池面上的冰泛着粼粼的日光,雪正在化,所以寒冷,她揣着银狐皮做的暖手抄,抱了只暖手炉,才觉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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