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入馔,古已有之,近可蹭本朝那位女皇的热度。 女皇在位期间,曾命宫女采下各色鲜花,和米捣碎蒸制成百花糕,赏赐群臣,一时成为风气。 沈朝盈怎会放过蹭热度的机会,早在几日之前就打出了广告,买梅花馔,送消寒图。 汤圆搓腻了,食单子又换了新——风雅梅花。 梅花酥、梅花茶是主打招牌,蜜渍梅花、雪绽梅羹、不寒齑是时令尝鲜。 走亲访友的,可以买梅花酥回去。 小巧玲珑一枚,比真花大不了多少,花瓣却做成层叠繁复模样,咬下去蓬松酥脆,一口掉渣,是沈朝盈从千层饼中得到的灵感。 白的、粉的、绯的,又不只有纯色的,那样太单调。忝菜汁调色,不同颜色油酥叠在一起,便如做千层饼一般,对折再对折,用梅花模具压了,炸出来的梅花酥,浓浅渐变,像水墨画中晕染得自然。 粟米和糖磨粉,点缀花蕊,淡淡鹅黄娇俏。 点心易碎,沈朝盈在包装上费了大心思,拿纸小心垫着,外头还罩个纸盒子。 “您送人吃自家吃?送人的?莫若买够一盒九个梅花酥,小店再送您一套九九消寒图,数九么,寓意也好。您看这包装,多体面。” “夫人自家吃?那这梅花酥您更得看看了,夫人这般年轻,与这些个娇嫩颜色正相称啊...什么?嗐真是,夫人您瞧着最多也才二十有五,哪里老?”沈朝盈笑看一眼那对身边跟着个与阿翘差不多大小娘子的夫妻,卖力推销,良心并不怎么痛。 那句“二十有五”喜得那娘子合不拢嘴:“小娘子生意做得好,嘴真甜。那便各颜色都来一套吧。” “好嘞!” 待那对夫妻带孩子走后,单纯的阿翘瞪大眼:“小娘子诓人。” 沈朝盈扭头,揉一揉笑僵的脸,耐心教小姑娘:“这叫善意的诓骗。她听了好话,她高兴,一高兴就买了我们的梅花酥,我们也高兴。两全其美么。” 一直被嬷嬷教育不许欺瞒主子的阿翘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这样精巧的东西,沈朝盈一早就猜到了罗娘子肯定喜欢,果不其然,快傍晚的时候来了,买了一套回去。 第二日,又派下人来,各颜色的买了三套回去,沈朝盈忙道:“这东西不禁放,得尽快吃完啊。” 婢子笑道,“娘子说,除了自家吃,还要送妯娌、娘家姊妹。” 婢子还替她家娘子带话,语气学得活灵活现:“这沈小娘子做出来东西越发刁钻!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色染如真。样子这般精巧,真叫人舍不得吃!” 特别是拆开外层的硬纸盒子,里面还有一层垫纸,垫纸上画了一支素梅,枝上有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买了糕点回去的客人,将这层垫纸单独取出来,就可以“画九”了! 和文人写九差不多,每天填色一瓣,染够八十一天,九尽春深。 这样好的包装,这样精巧的卖相,也难怪客人会不忍心吃。 当然了,卖价自然也不便宜,梅花酥费油、费时、费钱,可以说是店里最贵的一样单品了。 不过,买回去的客人并不觉得亏,甚至还有回头客,礼送出去得了盛赞,脸上有光,又寻过来买了不少,分送给其余亲友的。 至于味道么,阿翘吃什么都香,沈朝盈自己则更喜欢清淡口的雪绽梅羹。 若说梅花酥深受夫人们的青睐,那么雪绽梅羹这道清淡糖水则比较受士子们的偏爱。 有人常来常点,一气能喝三碗,赞道:“虽不能饱腹,一闻幽香,亦已足矣!”——花馔是为了尝味,更是被时人看作是一种高洁雅趣的象征。 后世有雪霞羹者,采芙蓉花,去蕊、蒂以汤焯之,用豆腐煮,红白相间,色彩艳丽,恍如雪霁之霞。沈朝盈的雪绽梅羹则是将芙蓉花换成梅花,摘其半含半放香气全者,去蕊、蒂,汆出汁水,用嫩豆花和糖煮,再缀上蜜渍梅花,食之清嫩鲜美,余香盈口。 若用红糖水煮,则成了雪中红梅,亦有别样风情。 豆腐是专门绕了远路去和林三娘买的,林家豆腐坊的豆腐比她们就近这一家要好吃,没有一股豆腥味,豆花点的也好,没有太多孔隙,又嫩又滑又白。 除了做糖水,她们自家吃豆腐也都跟林三娘买。 因着吃货之间的惺惺相惜情,某天买得多了,林三娘主动跟着她们来店里送豆腐的时候,她还做了碗甜豆花给林三娘,让她吃了暖暖身子再走。 林三娘惊异地看着自己送来的白花花的豆腐,不过稍息功夫,就成了一道价格翻好几倍的点心,吃起来依旧是自家豆花,却又完全不一样,不仅卤水味没了,说不出的甜嫩爽滑,汤水里还有莫名的香味。 一想到自家耶娘磨豆腐那么辛苦,而这样小小一碗豆花就能卖上十文钱的价格,林三娘走前眼神带上了羡慕。 沈朝盈与阿翘晚上清算,这几日收入的大头自然是来自礼盒,但是零零散散的竟也卖出去不少。 梅花酥卖得贵,不乏有舍不得买一整盒回去又想尝尝味道的人家,尤其是周边家里有小儿的住户,就算自己并不过这“数九”,但为了哄孩子,总会买上一些散装的回去。 这一日就来了个身边跟着家仆的小郎君,小郎君七八岁年纪,粉雕玉琢,穿着蜀锦做的浅紫袍子,是按照新近流行的胡服样式改动的,一看就身份不凡。 “麻烦店主人,来一份梅花酥。”小郎君想了想,又改口,“罢了,要两份,要盒子装的。” 态度有礼,神色也不倨傲,沈朝盈见他可爱,便多送了他两个,引来对方红着脸道谢。 母爱泛滥的同时,沈朝盈不禁猜测这是哪个勋贵子孙,住在坊里从来没见过呢。 —— 再没有比崔瑄上下值更方便的了,前头是县衙,后头连着县令宅邸,他却每日偏要绕过大半条巷子从正门进出,也是奇人。 途经每日下值都会路过的沈记,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崔宅。 崔瑄一面走进,才到院子外,就听见幼弟哭得抽抽噎噎的。 崔瑄还以为他是一人害怕,加快了脚步,却在门外听得贴身奴婢劝慰声:“您快别哭了,瞧奴婢画这消寒图,是不是与那梅花酥上的一样?奴婢瞧着那图草得很,还不如奴婢这个。” 崔珣委屈:“不一样!不一样!”崔珣年幼懂事,何曾这样哭闹过。 另一婢子柔声哄道:“咱们明日再买一盒就是了。” 崔瑄走进屋内,一眼便看见桌上摆着装了糕点心的纸盒,崔珣依旧抽抽嗒嗒,好不伤心。 崔珣引首看向方才说话的婢子,婢子忙解释:“五郎午间买了两盒糕饼,一盒送回国公府,一盒说留着大郎回来一起吃。店家送了九九消寒图,香云姊姊不知,以为是废纸丢了,五郎睡晌午觉醒来不见,便伤心不已。” 他一进来,崔珣便不敢哭出声了,坐床沿边上偷偷抹泪。 崔瑄沉吟。 阿珣思念他这个长兄,特来府上小住几日,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自然要照顾好弟弟。 “阿珣。” 长兄唤他,崔珣不敢不应,抹着泪起身相迎,“阿兄...” 谁料严肃的长兄并未如往常一样制止他哭泣,而是缓声哄道:“莫再哭了,阿兄这就再买一盒回来。” “可,可,香云说店打烊了。”崔珣仍有些委屈,那可是他填了半下午的颜色。 “可是巷尾那家?” 崔珣点点头。 “阿兄刚刚路过,没打烊。”他依旧不习惯哄孩子,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婢子在廊下行礼相送。 崔瑄淡淡瞥一眼偷懒扯谎的香云,对方已是抖如筛糠:“奴婢,奴婢是看这会都关坊门了......” “明日自回国公府领罚,不必再过来了。”崔瑄淡声。 ...... 被冬夜的冷风一吹,推开沈记的门,一股甜香气袭来,竟有暖春之感。 若是寻常,也不至于这般香? 很快崔瑄就知道今日为何这么香了。 沈朝盈端着一盘刚炸好的梅花酥出来,二人对上眼神,都是一愣。 沈朝盈手里端着东西,不好行礼,便颔首示意,“郎君吃些什么?” 崔瑄自挑了个位置坐下,道:“却不为了吃,女郎的消寒图可还有?” 没想到严肃板正的长安令,竟然也有这么风雅可爱的小爱好? 崔瑄被她打量得不好意思,无奈解释:“家中幼弟喜爱。” 原来如此,沈朝盈笑道:“买一盒子梅花酥,送一张。”想了想又补充,“郎君是老熟人了,可以直接送。” 这怎么好意思。 崔瑄闻着甜香味,又为腹中的馋虫找着了借口:“家里梅花酥确没吃完,如此,女郎看着上些吃食吧。”
第16章 芋头的野史 但凡蹭势节气习俗的,来钱快,去势也快,过了节就不值钱了,所以更得抓紧这几日的机会。 什么围炉煮酒、访亲探友、沿河看柳,统统放一边去,沈朝盈是自个习惯了,阿翘从前也没过过什么闲散日子,相比之下有吃有睡已经很好了,两人倒很合拍。 沈朝盈还哄她,“等年前咱们早几日停业,松快几天,只等过了初五再开门!” 阿翘乐呵呵地揉面去了。 眼下店里生意好,面团一大坨,沈朝盈几乎抻不动,阿翘的力气便有了用武之地。 沈朝盈一面搅着饮子以免糊底,一面欣赏着,一面心想,若是阿翘的师傅看见爱徒多年所学沦落到用来揉面,定与写下伤仲永的王介甫颇有共同语言。 蹭了冬至与九九两波热度,沈记糖水在坊里已经是小有名气了,尤其是娘子之间都知道,小店幽静,配一碟糕、一盏糖水,与友人闲话,可以坐半下午,店主小娘子也不会催促,是个闲适好去处。 比起略带药苦味的饮子,寻常人自然还是更喜欢既养生又味美的香饮子,更别说还有好几种精致的糕佐茶。 在一众衣香鬓影或轩秀士子中,沉默腼腆、略显清瘦的邱书吏便尤为瞩目。 阿翘为他上了茶点,对方的目光却落在身后忙碌的沈朝盈身上,腼腆道:“多谢。” 沈朝盈虽莫名,但也颔首还礼。 这位邱书吏,不光早间日日来买朝食,如今更是三天两头下了值跑到店里来,喝碗糖水再走。 不是,你们大梁人有这么嗜甜吗? 沈朝盈摸一摸腮帮子,莫名牙疼。 又不要脸想,多亏她厚道,定价实惠,不然还支撑不起食客这小爱好呢。 她在这边担心食客的牙齿健康,对方临走前,又禁不住买了一盒梅花酥才走。 看吧。 沈朝盈慈祥一笑,老母亲般纵容。收了钱,给他装好,还多送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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