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策话说得隐晦,攻讦什么,没有尽言,但也不难猜测。 无非是“滥行职权”、“色令智昏”一类的话。 所以祝七郎这是——唯粉的破防? 若非有祝七郎这茬,她还什么也不知道。 既是前日发生的事,对方前夜、昨夜来时,面色如常自然,丝毫未提,说不会让这些事烦她,果真就不说。 沈朝盈心情有些复杂。 谢过了方才几位客人的仗义执言,早早地打了烊,将其余人都赶回后宅,独自对窗对灯坐着等。 等人无聊时,便做些手工,店里挺多摆件譬如陶土娃娃都是她自己上色的,丑得独一无二,就成了个性。 过了正月,气温渐渐回暖,路旁的秃树新吐了嫩芽,杨柳抽条,梨白初绽,到了穿薄夹衫子坐在屋里也不冷的季节。 这样倒似寻常娘子等夜归的郎君——她立马摇头,试图将这想法驱逐出去。 崔瑄下了值,经过沈记门口,透过窗棂油纸上灯光透出模糊的人影恰好看清这动作,少见的活泼,不由得莞尔。 再走近,看见门口挂了打烊的告示,却未关门、未熄灯,一个人乖乖坐着,这是在等谁,不言而喻。 他引首吩咐阿青先回去,自个则没犹豫就推门而入,浑然忘了方才打的主意——太晚了,就不去打搅她了。 阿青可还记得,撇撇嘴,郎君啊……摇头着走了。 进门先闻到一股牛乳香,极浓,极醇,闻见这股甜香,再疲乏的身都能放松下来。 沈朝盈正喝着热牛奶,唇上沾了一圈乳渍,又被擦去。 “郎君来了?喝口热牛乳缓缓解乏吧。” 二人的相处模式似变未变,唯一多了股心照不宣,毕竟又没大肆向别人“官宣”,平日多数时候都是在有旁人在场情况下相处,难得有这样单独相对时刻。 有些不适应的尴尬,又仿佛偷情般刺激。 看着她笑容灿烂,崔瑄心情也好,更甚于喝热牛乳的效用。 不过喝自然还是要喝。 这下换沈朝盈存了坏心,如愿以偿地看见那红润唇瓣上沾染些微白,破坏了原本的正经。 崔瑄被她灼灼目光看得垂下眼帘。 “为何这般眼神看着?” 时下女郎再热情,也没盯着人看这么大胆,他一早发现她说话时爱直视人眼睛,当时便觉得稀奇。 沈朝盈托腮笑起来:“我看郎君秀色可餐。” 被这般露骨直白调笑,崔瑄虽不好意思,却难掩愉悦,翘起嘴角。 调戏人是这样,对方越害羞,她越得寸进尺,丝毫不觉羞耻,若对方没什么反应,就该换她不好意思了。 调戏过瘾,换说正经事。 “郎君曾道不畏人言,如今可后悔了?”沈朝盈笑问试探。 崔瑄一直都没觉得有何可畏,言官攻讦、友人不解、母亲问询,虽然堆在一起有如乱麻,但这几日他一桩桩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不曾想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到她面前。 崔瑄有些无奈一笑:“我不说,便是怕你再生出这样的念头。” “什么念头?”沈朝盈无辜。 觉得麻烦、试图回避。 沈朝盈失笑,她已经给人留下这样龟缩的印象了么?没有吧? 好吧,实则今日刚听说时,她确实又有些纠结,但要她在这时退居幕后,那自是做不到的,那便只能牺牲爱情了。 思及此,沈朝盈有些许心虚。偷觑对方脸色,被捉个正着。 “我这不是心疼郎君么?”她强词夺理。 “若真心疼,”崔瑄深深看她一眼,“就别再说这话。” 这一眼很是认真,无任何调笑意味,使得方才的旖旎气氛冷了冷。 默然僵持半晌,沈朝盈撑不住,率先转移了话题:“像你这样晚睡的,很该每天都喝一碗热牛乳,能安神助眠。” “好。” 沈朝盈想到什么,忍不住笑起来:“喝完可得漱口啊,否则晨起嘴里一股味儿。” 这下换崔瑄失笑。 气氛回温,再听着小娘子跳脱没边际的话题,崔瑄却没了一开始的闲散心情。瞥见她染了颜料的手,修长、白皙,难免有几处细小伤痕,虽心疼,却知道这是对方乐意奉献之事。一面是自己没想过要她放弃,一面也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暂时还比不过“立业”。 想到自己的地位,崔瑄心里不免有些酸。阿杳并非不懂他,却总是想太多,该如何安她心才是。 是了,母亲今日传信问他……明天散值后还是回去一趟。
第84章 踢到了铁板 言官之所以攻讦, 插手人家婚恋自由,还不是因为老生常谈的商人地位问题。 自商鞅变法后,士农工商这么排下来, 商人就开始郁闷了。 “市井曰‘卑’,市侩曰‘贱’,毋与士大夫伍!①” 东方欲晓,朝阳初升, 崔瑄分明看见了, 晨光熹微中,这位激进的御史, 喷薄而出的唾沫。 有理有据地与人廷辩一向是崔瑄长处,他一贯肃穆,越显得对方激动, 其中难免有对商者刻薄之语,丑态毕现, 这一段作为八卦后续也迅速在民间流传开来, 却不只落入听八卦人之耳。 商行十分不满,尤其是前不久才因大庆典捐银捐粮的巨贾, 出钱又出力,却没落着半分好,一下就被踢开了。 虽说商人地位低,但若天下商人团结起来, 也足够震撼朝野的了。 当然眼下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只是说这位御史操之过急,口不择言, 实属昏招。 许是大白天脑袋灵光一点,沈朝盈这回没生出任何退却心思, 反倒坦然,商户怎么了? 话本子里常有富商家的千金与穷书生一见钟情,互许终身为开篇,最终结局多半是书生高中,另择良配,富商千金自甘洗手做妾,成全一段佳话的情节。 这完全就是某些穷酸士子们的白日梦,既垂涎人家家财万贯,又瞧不起人家商户身份,实打实的意淫。 现实毕竟不是话本子,多少人“清高”了一辈子也没遇上那个对他青眼有加的千金,是以面对真正的世代簪缨之族,他们最羡慕的那类人,其中最优秀的子孙竟然“自甘堕落”看上一个市井商户女, 这如何能忍? 他怎能不尚公主?不与门当户对的贵女结亲?这让他们怎么继续清高? 其中,万年县有位张姓士子骂得最欢,赫然是今科又落榜了的另一位“宣郎”。 他隐在喧腾人群中,颇觉畅快——沈氏,被他抛弃时那样沉痛悲惨,眼下怎么能比他过得更好?最好是人人喊打,他再去踩上一脚。 沈朝盈从来没想过谈个恋爱还能上京城头条。 甚至那会儿尚在暧昧阶段。 她忽然想起曾经与崔瑄有过一次不那么正经的论道,当时她说“人固有一死,重于泰山就好了么”固然是开玩笑,然而眼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这个升斗小民,真是实现“重于泰山”了。 起初她的确是豪情上头,冲昏了头脑,一时想通了。 然而“千人所指,无病而死”,面对所有人的不看好,再强大的心性也会对自我生出一丝怀疑,是以她又犹豫了,龟缩了,紧接着又被治好了。 接着便是愤慨,她虽称不上“儒商”,但庶几也算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与奸狡二字怎么都扯不上关系,刻板印象委实要不得! 愤慨过后,她短暂没空搭理其他的,因为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质问,多是她这边的亲友。 纸终究包不住火,虽然她一心低调,但满长安风雨又怎能全身而退。 ——就连最迟钝的阿翘都看出来不对来了。 “小娘子,你,崔郎君,你……”阿翘呲了下牙,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外头说的不是假的啊?” 这都直接在朝会跟御史台杠上了啊。 阿福从她身旁走过,嗤道:“真不知你脑袋顶上两窟窿长来何用。” 阿翘没心情与他斗嘴,沉浸在震惊中。 沈朝盈便由着她继续震惊,与她推心置腹:“我真没想着瞒你,你看,其余人都发觉了,便连来得最晚的小五、阿满两个,也都看出了苗头……我总不能见人便喊,这事儿到底还无媒说合呢。” 阿翘别别扭扭。 好容易把人哄好了,接着罗娘子又汹汹杀了过来:“你怎么一回事?” 沈朝盈眼神落在她堪称危如累卵的肚子上,很怕她被自己气得生出什么变故,犹豫着不敢说,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干笑一声。 罗湘灵可不管她,“何至于此?你只需自报家门,我看他们那群长舌头还烂嚼什么?” 幸好对方不是来质问她“你什么时候与那崔县令搅一起去老”或“你不是才劝过我女子单身十八样好处,怎么自己反水了”诸如此类一时半会解释不清的话。 沈朝盈松口气,半是无奈笑道:“你也知道,我若说了便相当于是低头,一定要回去的,长安的生意指定没法做了,日后是等着走三书六礼,还是一顶小轿,也全凭崔沈两家人良心。”把路走死了。 罗湘灵面色古怪地看她:“有什么区别?即便不是那姓崔的,换做姓张姓王,哪个不得三书六礼?还是说难不成你想着日后嫁了人,依旧这般行事?” “啊不行吗?”沈朝盈眨眨眼。 “你真是……有些疯。” 罗湘灵微皱着眉看她许久,最终摇摇头,又笑了,“不过这样,我才更喜欢。” 沈朝盈尚不知道对方给她备了一份多大的礼。 一篇《论商赋》横空出世。 开头引用《史记》中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此言指明天下人皆因利聚,因利散,赤裸谈利,更近乎理性,此属正常,并非商者独有,亦不必责难愤慨,掷地有声。 接着举例古时商圣商祖等豪商巨贾,来反击御史所言“无商不奸”。 陶朱公三成巨富,三散家财,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昔时孔圣东游,资费均为儒商子贡所出,如今端木遗风长存。 …… 最后更再拉踩了一波文臣清流,某些人家自诩诗礼传家,却趁妻子孕中狎妓豢养外室闹出丑闻,至今半载不过,怎好意思讽刺旁人?直指要害。 咳,沈朝盈看着这篇赋,写得可真好,字字珠玑,引经据典,入情入理。她觉得罗娘子若不来当评食人,去文坛打擂或许也是条不错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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