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肯定是不能照实了回的。 槐序朝夷则睇了个眼神,夷则颔首,按照原先的计划,嗓音洪亮道:“鄙人姓孙,乃是北市一鱼贩,因家中亲眷染病,特来求见孟撄宁,孟大夫。”说完又补了一句,“贵人可否帮忙通传一声,直接跟孟大夫报鄙人的名字,他认识的。” ——“孙”就是那位一直给纵海王府供货的鱼贩之姓。 原本他们是打算借纵海王府的名义上门,谎称要调查拓跋滋的死因,请孟撄宁配合。毕竟孟撄宁就是拓跋滋的主治大夫,有义务帮助官府调查真相。 但转念一想,倘若孟撄宁当真是杀害拓跋滋的凶手,他们此举很可能会打草惊蛇,连人都见不到。可这位孙姓鱼贩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卖出的查头鳊鱼意味着什么,只当孟撄宁是自己的普通客人。又知他以行医为生,自己家中有人患病,跑来找他帮忙也实属正常。 可那女声却道:“我家公子近日不接外诊,请回吧。” “人命关天,孟大夫若能听一听症状,给些建议,也是好的。“夷则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焦虑,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赚开这道门,他们此行来洛阳的目的才能迎来希望。 里面沉默半晌,才又响起声音:“你把病人症状写在纸上,塞过门来,我家公子闲时自然会去看。” 夷则坚持希望当面一晤,里面便没了回应。 台阶下的沈盈缺却变了脸色,“不对。” “怎么了?”周时予压低声音问。 沈盈缺也小声回答:“倘若里头这医师真与拓跋滋之死有牵连,就该知道,此刻官府已经将拓跋滋的死定为意外。这时候孙姓鱼贩再上门,无异于在给孟撄宁敲警钟,案情很可能还会有变,他仍旧不安全。” 几人如梦初醒。 槐序当下也不再犹豫,抬手照着大门就是一掌,发现里头插着一根门闩,根本推不开。他立刻回身上马,借助马背的高度,跃至墙头,跳入院内,抬起门闩,放沈盈缺几人进来。 这座院子只有十几步方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土、一片残叶。院中是一座单间屋舍,舍角种看几丛剑兰与剪红罗,窗下还搁着一盆雁来红。水缸、陶炉、铁釜、碾子等物在院中井然有序地排列开,空气中散着一股淡淡的煎药余苦,确实是一位医师的宅邸。 屋舍里轩门响动,一个女子探头出来看,她云鬓散乱、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槐序上前一步,道:“得罪了。” 伸手抓住门边,一脚踹开。 女子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槐序没有管她,和夷则一块飞速冲进屋里,却发现里间空无一人。只一张竹榻上搭着件青布罩衫,扶钩上垂着一条长长的皂绦。衣衫底下露出一个药箱,锁孔搭扣旁边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秀气地用蝇头小楷写着三个字——孟撄宁。 竹榻后头的轩窗则正好对外敞开着。 显然这孟撄宁反应极快,一觉外头动静不对,立刻逾窗而逃,半点拖沓也无。 沈盈缺此时也追了进来,看明白里头的情况,二话不说,直接命槐序和夷则一块翻窗追出去,自己则带着周时予和邱成留下来搜翻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那位婢女吓得不轻,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沈盈缺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扯过竹榻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将她扶起来,“莫怕,我们不是歹人,也不是纵海王府上的人,此番前来只是有事想找你家公子询问一二,问完就走,绝不耽误。” 余光扫了眼随后进来的周时予、邱成二人。 周时予会意,拎起桌上的茶壶,笑容可掬地上前,给那位婢女斟茶,安抚她的情绪。邱成绕去外间院子里,查看有什么线索。沈盈缺则趁这机会,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先是弯腰在那药箱前面看了片刻,又起身去到书架边查索,除了医书还是医书。书案上散乱摆放着几张白宣,洋洋洒洒写满各种病案和药方。大约是太忙,没多余的时间整理,蘸着浓墨的狼毫就这样胡乱插在笔洗里,一圈一圈荡开墨迹。纸张被风吹得乱飞,就随手扯来旁边吃了一半的糕点盒压着。 倒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医师,为了研究病案,都不拘小节、废寝忘食到了这般地步。 不过吃食上还是挑剔的,这盒糕点出自留仙居的大厨,汇聚了留仙居最受欢迎的十种糕点,有些在楼里还是不单卖的,只能在这一盒里头吃到。而留仙居每日也只售十盒,千金难求。富贵人家要想吃到,都得提前派家丁去门口排队。沈盈缺到洛阳两个多月,都没能成功品尝到,似孟撄宁这样的寻常布衣,为这一盒糕点还不知要起多早。 沈盈缺连连咋舌,又仔细端详了眼那雕琢得巧夺天工的糕点盒子,恋恋不舍地放下来,继续tຊ查看屋内其他地方。从卧房转到书房,又从书房绕去庖厨。 槐序和夷则一直没有回来,她和邱成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反倒心里有个古怪的疙瘩,说不清,道不明,更无从解开。 直到看见庖厨内的几套茶具都整整齐齐,都只动过一只。泡在木桶中的、刚用完还未来得及清洗的碗筷,也都只有一副,沈盈缺脑海里不由蹿出一个离奇的念头,随即牵扯出一个适才并未留意的细节—— 那个吓得瘫坐在地的婢女,虽然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但那条破窬裙下遮掩的双足,却套着一双医师才穿的白革翘头履…… 糟糕,那个孟撄宁是个女子!就是那个婢女! 因行医之人多为男子,百草堂内的医师也甚少有女眷,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医师必是男性。事实上,自前朝起就有不少女子出门从医,在家坐诊,自她母亲成名后,追随她的脚步迈入医道的女子人数更是增加,只是很少抛头露面罢了。 再想到拓跋滋往日好色的性子,会征召女医为自己看病,根本半点不稀奇。 也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卧房里传来周时予惊骇的叫声:“你……你……做什么?快把剪子放下!把剪子放下!啊——” 沈盈缺立时冲出门去,但见一道纤细的白影如风一般,飞快奔出卧房大门,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正是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孟撄宁。 而适才负责照顾她的周时予正斜倚在门框旁边,右臂的袖子被割开一条大口子,内里肌肤鲜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药剪,将奴婢给刺伤了!她才是孟撄宁!”周时予捂着伤口,苍白着脸喊道。 沈盈缺心里狠狠吃了一惊。 这女子着实了不得! 从夷则在门外谎报身份开始,她便窥破他们的来意,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脱下外衫,露出亵衣,弄散了发髻,造成一个云雨未散的假象。寻常人见到这番旖旎场景,下意识便会心生怜惜,警惕性也会跟着降低。等槐序和夷则被她故意推开的后窗引走,沈盈缺和邱成也各自从卧房分散之后,她便用藏好的药剪刺伤周时予,夺门逃走。 一连串动作目标明确,误导精准,应变之快,许多朝堂中人都未必能够做得到,她却做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真令人叹服。 “站住!”沈盈缺大喊,拔足追去。 孟撄宁恍若未闻,越发快速地拨动双脚,朝大门飞奔。 眼见就要推开门扉,冲入坊巷,没入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邱成从旁边晾晒草药的木板上飞扑而来,将孟撄宁拦腰抱住,用力往回拽。 孟撄宁忘了院子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尖叫一声,扬起手里尚还滴血的剪子,猛地向腰上那双手刺去。 邱成下意识松开手,趔趄着向后跌了几跤,待反应过来又再次向前飞奔,一个大步先孟撄宁一步站到门前,背门而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孟撄宁气恨地顿了下足,眼底露出寒光,再次举起剪子,朝他心口猛扎而去。 却听“咻——”的一声。 夏风吹起她裙摆,孟撄宁才刚往前迈进一步,就被一股来自地面的强劲力道牵扯住下半身,一个惯性,人竟在邱成面前径直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剪子也顺势滑脱在地。“叮啷”溅出一串大大小小的血珠,被邱成飞起一脚,踢飞到远处的杜鹃花丛之下,“簌簌”荡起一阵摇叶声。 孟撄宁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片裙裾被一根短小的弩/箭射中,直挺挺地扎进黄土地之中。她尝试着扽了扽,竟还扽拽不动,心一横,正想撕了裙裾起身再逃。 沈盈缺已拿着一根粗绳,来到她面前,冷声道:“别挣扎了,我们有三个人,你只有一个人,怎么都逃不脱的。与其再想幺蛾子,招来皮肉之苦,不如先考虑一下,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边说边和邱成一道,拿绳索将孟撄宁捆好,带回卧房中。 * 屋子里,周时予见外面情势稳定,便打开药箱,翻找止血的金创药。 邱成将孟撄宁绑在屋里的一张高脚胡椅上,来不及把气喘匀,便又马不停蹄地过去帮周时予处理伤口。 沈盈缺则径直绕到那扇敞开的后窗前,向空中发射了一枚百草堂的信号弹,通知槐序和夷则回来,回身再去找孟撄宁。 她大约也已经认清现实,坐在胡椅上,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后背脖颈仍旧挺得笔直,以此彰显自己“士可杀不可辱”的高尚气节。 沈盈缺忍俊不禁,伸手拽来另外一张胡椅,摆在她对面,坐下,“你跑什么?我不是都说了,我们不是歹人,也不是纵海王的人,只是过来问你几个问题,你何必如此激动?” 孟撄宁扯了扯嘴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讥笑,“你说你们没有恶意,我就要相信?世上会有杀人犯主动承认自己罪行的吗?” 沈盈缺挑眉,“所以你承认拓跋滋是你杀的了?” 孟撄宁一噎,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套,心中一阵懊悔气恼,又无可奈何,只能扭过头去,冷哼道:“还说你们不是拓跋老贼的人,绕这么一大圈,还不是过来给他讨公道的?我告诉你,事情就是我做的,怎么样?那个不知廉耻的老色胚,一把年纪,都能给我当阿父了,竟还妄想讨我做小妾,我不答应,他就想对我用强的,我想反抗,这也有错吗?难道我阿父阿母把我带到这人世上,就是为了让他这畜生糟蹋的吗?!” 她眼底隐有泪光,却咬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在七月盛夏的阳光下忽闪忽闪,说到最后,才有一滴不胜睫颤,“啪嗒”滑过她薄如蝉翼的苍白脸颊,在素色夏衫上泅出一点深色。 周时予和邱成都折起眉心,目露不忍。 沈盈缺却冷眼看着,半点不为所动,“你撒谎。” “拓跋滋的确贪恋女色不假,但他是在从长安回来,患上面疽,四处寻医无果之后,才来找的你。那时他已叫这怪病折磨得身心俱疲,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招幸过后院任何女子,又岂会对唯一能缓解自己病灶的医师下手,还不顾她的意愿?万一那医师不肯再给他看病该怎么办?又或者更严重些,直接在他的药里给他下毒该怎么办?拓跋滋不是傻子,知道轻重缓急,在病症了结之前,他绝对不会对你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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