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得很美。 从相识第一天起,他就很清楚地知道这点。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从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一个女子生得美有何特别。 说到底,一个女人罢了,生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花觚,用来装点男人波澜壮阔的仕途生涯,能添一段彩固然可喜,若是不能,也无甚可惜。倘若连最起码的贤惠乖巧都做不到,那还真不如一个蓄水用的泥胚碗来得实在。 他过往在掖庭经历的苦难,和无时无刻威胁在他周围的明枪暗箭,也不允许他不带功利性地去追求那些纯粹的美好。 直到这一刻。 他不知该怎么去形容,只觉得像是寡淡工整了一辈子的水墨黑白画,忽然叫人泼上明艳的色彩;严谨务实的公文官稿,骤然被人填入司马赋般瑰丽华美的辞章,那一捧随风飘扬的乌发,正正好就落在他心上。 于是那些原本只停留在书文字画里的洛神之姿,西子之貌,都在这一刻变得活色生香,他一贯克己复礼,都有些欲罢不能。 可这份美,似乎马上就要与他无关了。 仅是一个念头,萧意卿心口便骤然抽疼,像是被人割出血淋淋的伤后再撒上一把盐,以致于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他都不觉tຊ得疼。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会这样……
第11章 萧妄的礼物 从华林园出来,日头已然西斜。 残余的霞光宛如一根细弱的织线,堪堪牵扯住瓦檐间即将沉沦的白昼。宫巷叫暮色层层浸染,像是有人挑开金钩,将束起的帷幔一重接一重缓缓放下。 沈盈缺提剑走在巷道上,乌发半散,小脸紧绷。血珠顺着剑锋“嘀嗒”淌了一路,有几滴还溅在她裙缘的碧色荷叶边上。 沿途的宫人内侍皆吓得不轻,纷纷低头避让。巡逻的羽林卫忌惮尚方斩马剑的威名,也都摁剑不敢上前。 秋姜和白露面面相觑,很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后头默默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沈盈缺忽然停下来,仰头望着右手边犹如远古巨人般高耸巍立在宫门两侧的双楼门阙,似叹非叹道:“这里的飞檐是不是又筑高了一尺?” 两个婢女顺着她视线望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走到宜春门,从这拐进去就是皇后所居的正阳宫。打眼一间檐角似飞凤展翅、斗拱绘卷云缠枝的配殿,便是沈盈缺进宫后,荀皇后指给她的居所,辰芳殿。 眼下暮色四合,玄瓦朱椽都浸上一层薄薄的水釉,变得越发肃穆深沉,两侧的高墙也跟着拔高几分。黑影沉沉倾轧,将足可并行六车的巷道挤得只剩堪堪一线,行人从中经过,宛如蝼蚁独行在崇山峻岭间,艰涩而压抑。 小时候,沈盈缺最害怕的,就是走这条宫巷。哪怕桂媪引灯在前,她也觉喘不过来气,于是便在辰芳殿的墙角种了一棵合欢花树,好让自己回来的路上,能有一丝鲜亮的安慰。 可无论花树如何蓬勃生长,都只能将将从墙头挣扎出一片掌寸余宽的绒粉色树冠,被重重高墙淹没得根本不值一提。 而现在就连这点伶仃的鲜亮,也瞧不见了…… 秋姜低下头,小声道:“这道宫门并未重新加筑过,百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沈盈缺睫尖一颤,缓缓搭垂下来。 白露心头被拧了下,抱着剑鞘上前激愤道:“郡主说高了就是高了!反正以后也不用再在这里住,管它是高是矮呢。” 招来秋姜一记瞪眼警告。 沈盈缺“噗嗤”笑出声,抬手戳她额角,“想不到你还有做赵高的潜质。” 心情倒是舒畅不少。 于是潇洒地收剑入鞘,对两人道:“走,咱们去小秦淮逛逛。我来都城也有几年了,光是听说那里如何如何繁华,如何如何热闹,倒是一次也没去过。” 白露亮着眼睛,点头如捣蒜。 秋姜却如临大敌般,“郡主莫要胡闹,那种地方哪是小女娘能去的!那里可都是、都是……” 她羞红脸,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沈盈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虽说多了些风月之地,但风景还是不错的。倘若一辈子都不去泛舟游玩一回,岂不妄作建康人?圣人都说不可因噎废食,咱们又何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你就权当是听他老人家的话,莫要再推三阻四了。” 秋姜叫这一番歪理绕得有点晕,很想问这是哪位圣人说的话。 那位“赵高继承人”已抢先挽住她胳膊,帮忙一块进谗言:“你怕什么呀。实在不行,把槐序和他弟弟夷则也叫上。他们俩可都是百草堂里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他们保驾护航,别说一般的小毛贼,便是那《刺客列传》里的六大高手都来齐了,也奈何不了咱们。” “……《刺客列传》里面只记载了五名高手,没有第六个。” “哦,这样啊……那岂不更好?少一个刺客,咱们还能更安全些。你就听郡主的,走吧,别磨蹭了。” 就这么连哄带骗,连拖带拽,硬是把秋姜拉上了贼船。 南朝没有宵禁之说,入夜后去秦淮河游玩的人颇多,为便宜行事,主仆三人皆换了男装,扮成携书童出游的世家公子。时下男子本就盛行和女子一样傅粉施朱,姿态也偏绵软,她们这样眉清目秀的混在里头,倒也不如何打眼。 待槐序和夷则兄弟二人驾车,将她们拉到小秦淮,河道两边已陆续开始燃灯。 一盏盏绢纱红灯笼错落地悬挂在一层堆叠着一层的翘角飞檐上,将整个河面都笼罩在旖旎之中。两岸高楼间还凌空架着飞桥,朱栏竹帘,绮窗丝障,影影绰绰还有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帘后,铮铮拨着琵琶。 衣着艳丽的女子从桥上经过,轻纱细罗被风吹起,带起浓浓的脂粉香,像顾恺之笔下的洛神画,引得河上的画舫篷船竞相往桥底下钻。 其中篷顶吊铜铃、“叮当”在水上游荡的小船,乃是秦淮河上张罗生意的贩船。售卖之物从小吃点心到脂粉绢帕,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河上游人可直接叫停船只,当面交易;桥上人家则凭栏顺下个装钱的竹篮,船户收了钱,把东西放进去,一桩生意就算了结,便利又快捷。 不曾夜游过秦淮的人,见到如此景象,难免心生迷醉。“沈大公子”豪气地一掷千金,赁下最大一艘画舫,载着一行五人顺流游玩。 白露和夷则兴奋得像两个头回出门的孩童,瞧见什么都要问上一问,闹累了,便招手唤来一艘叫卖瓜果的篷船,买了好些连沈盈缺都叫不上名字的鲜果,和船户自家酿的荔枝酒。 卖果子的小娘子见夷则生得俊,朝他丢了个桃子,红着脸把船摇走。 剩夷则一人拿着桃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槐序打趣道:“哎呀,我们小阿则快定亲啦!” 夷则的脸顿时比手里的桃子还红,没好气地瞪了眼自家胞兄,“长幼有序,阿兄二十三了还没个归属,做弟弟的何敢逾越?” 沈盈缺“哦?”了声,伸手朝他勾了勾,“那你把桃子给我?” 夷则立马曲肘收腕,将桃子藏到怀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为了咱们一船人的安危着想,属下还是勉为其难收下为好。”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两兄弟都是月夫人从战场上救回来的遗孤,弟弟飞扬跳脱,年岁比沈盈缺稍长,心性却比她稚嫩许多;哥哥却打小老成稳重,脸上常年戴着一张傩神面具,睡觉也不摘下。 沈盈缺不由好奇,“你们兄弟二人练的究竟是何派武功?为何一个常年遮面,连我都不曾见过真容,另一个却大大方方将脸露出,毫不避讳?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槐序轻笑,面具边缘的银饰随他动作“叮当”摇晃,说话的声音也和银饰轻撞一样好听。 “回郡主的话,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武功,只不过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凡门下修习易容之术的弟子,皆需在人前隐去真面,好叫自己能忘却自我,更为专注地模仿和伪装他人的音容,求得以假乱真。阿则并未修习此道,故而无需佩戴。” 沈盈缺听到那句“忘却自我”,有些感伤,谁知下一刻,夷则就笑嘻嘻地插进来一嘴:“也就这破规矩耽误了我阿兄的大好年华,否则不说别的,就刚刚那位卖果子的小娘子,要见了我阿兄的真容,那一筐桃子怕是都要归咱们啦!” 招来槐序一顿老拳,和沈盈缺三人捧腹大笑。 夏夜悠长,灯火熏染,画舫随着河面皱起的波光微微摇晃,发出“咕噜咕噜”的轻轻拨水声。 槐序取下腰间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将傩面往上移了移,露出薄唇,对着埙口吹奏起来。 古朴悠远的乐音,仿佛盛夏落日余晖里的金色芦苇荡。江风一吹,镀着金边的绒绒白花便如扯絮般,向着水天相接处悠悠飘荡。偶有船家摇桨经过,“呱呱”惊起一摊鹭鸟,翅尖划过芦苇荡,掸落几片和芦花同色的羽毛。 秋姜和白露合着埙音,拊掌击打节拍。 夷则也被感染,略一开嗓试过音,便毫不扭捏地站到船头,引吭高歌。 声音随风飘出去十里远,惊醒了白鹭洲上安眠的鹭鸟,一时间星河鹭起,波光潋滟,所谓年少快意不知愁,说的便是如此。 沈盈缺适才多饮了几杯荔枝酒,此刻身子有些发软,便退离甲板,扶着船舷坐下休息。 岸边一棵不知名的花树将花枝伸到画舫上,掸了她一身粉白色的花瓣,她抬袖抖了抖,隔着花枝遥望面前这幅其乐融融的温情画面,不知怎的,竟想起了幼时在落凤城的时光。 诚如秋雯君所鄙夷的那样,边境之地没有丝竹,没有红绡,连酒水都混着血腥和风沙。 随便换成哪家贵女,只怕都挨不过一日,阿母却总能从那荒芜的岁月里,寻摸出令人愉悦的滋味。 譬如入春后每日放在她窗前不同颜色的花,盛夏时节屋檐下“叮咚”摇晃的琉璃风铎,还有一家人围在凤凰树下避暑,她亲手酿的葡tຊ萄酒。一口入喉,能冰爽到一整夜都不需要再摇扇吹凉。 那时候的夏天比现在还要漫长,以至于阿父这个只会舞刀弄剑的莽夫,都学会以指叩桌,给阿母唱小曲儿。 她和阿弟都听不懂在唱什么。 阿母也不跟他们讲,只红着脸,凶巴巴地撵他们回去睡觉。 直到后来跟宫里的师父学了诗三百,她才知道,原来当年阿父唱的,是郑风里的《出其东门》,表达男女间的纯洁思恋:“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走出了城东门,只见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但不是我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乐又亲近。我走出了外城门,只见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佩巾,才让我爱又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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