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秋道成被说得面红耳赤,愤愤一甩袖,扭身不再说话。 吴兴王想为舅父报仇,嘴巴才张开,就叫萧妄一记眼刀扎得浑身激灵,什么想法也不敢有了。 其余官员见状,也纷纷夹紧嘴巴,不敢造次。 天禧帝在冕珠后头凝眉深思,心里也惴惴着同样的疑惑,抬眸撞见萧妄径直望过来的坚定眼神,一怔,咬咬牙,豁出去道:“忌浮看人一向很准,既然他都说无事,那这事就这般定下。荀相公也快些挑个人,去忌浮跟前点卯,免得有人不知缘由,说忌浮赖账不认。” 说罢,又转向萧意卿,“度田之事甚为繁琐,阿珩又是头一回主持,难免要比别人更加操心,这婚事就暂且作罢,别让阿珩再分了心。” 萧意卿忙张嘴反对:“父皇……” 天禧帝抬起龙爪阻止,双眼洞明地看着他,“好聚好散,纠缠无意。适才忌浮让你自个儿选的时候,你不是也犹豫了?既然你自己也没想好,暂且分开对你也有好处,就莫要再多言了。” “还有这信安侵地,荀泰是毕竟顶着你的名儿在外头作祟,你知与不知,都得给百姓一个交代。接下来一个月,你就在东宫里待着,好好查查一下你的人,莫要再闹出这样的丑事,丢皇室的脸面。其余的,就暂且不用你管了。” 这是要把太子从朝局中心驱逐出去,形同废储啊! 荀派众人立时开口要拦。 却都被天禧帝一律抬手摁下。 乌沉的眼眸透着上位者积年的威严,叫人不寒而栗,然下一刻看向沈盈缺,又恢复了往日慈爱的模样,“阿珩觉得如何?” 沈盈缺自然满口说好。 原本她今日冒死上朝,以为能顺利把亲事退了,就足够她烧高香,谁知不仅亲事退得毫无压力,还能架空萧意卿,以度田令亲手拿捏荀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眼珠子一转,她又眯眼笑起来,“臣女还有一请求,望陛下成全。” 天禧帝挑眉,“哦?何事?但说无妨。” 沈盈缺团团行了个礼,“承蒙陛下做主,臣女现已与太子殿下无任何关系。臣女也并非牵丝绊藤之人,既然要断,自然要断得干干净净。适才进宫之时,臣女已命人去辰芳殿清点这些年太子殿下曾赠予臣女之物,一并归还东宫。至于臣女赠于太子殿下之物,还望陛下替臣女做主,督促太子殿下尽数归还臣女,以示今后各不相干。” 朝臣们再次瞪大眼睛。 上朝跟太子讨债?这行为还真够别致。莫说前无古人,哪怕再过个百年千年,也不会有来者。 萧意卿正为退婚和禁足的双重打击烦恼,听到这话,强行压下来的火气立马控制不住,连连冷笑道:“晏清郡主可真是秋毫分明,区区几个香囊荷包,也好意思讨回去?才出宫半日,就养成了这么一副市侩的嘴脸,这几年的宫中教养,当真是错付了!” 沈盈缺淡淡乜他一眼,懒怠回答,犹自转身朝殿门外招了招手。 两个早就等在廊下的小内侍应声进来,手里抬着一根长长的丝缎卷轴,行至大殿中间,便各执卷轴一端,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面幅之大,将中间的过道完全霸占。 两侧的官员为避让,还跳着脚往后退。 待卷轴完全展开,众人探头一瞧,缎上没有绣文,亦没有画作,而是好几行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卷轴,看得人眼花缭乱,以为是什么名家书法大作,却发现上头写着的竟就只是—— 王右军《兰亭集序》真迹一幅; 汉白玉嵌紫檀木镇纸三对; 十二扇桐漆镶玛瑙玉屏九座; 婺州窑乳浊釉瓷碗碟十八套; 紫金沉香等各色香篆二十七斤; 赤金南珠羊脂玉冕冠配饰三十六套…… 一众官员:“……” 这就是太子说的“区区几个香囊荷包”? “区区”在哪?哪个东西叫“区区”? 这纸都已经写不下,不得不写在缎子上啦! 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堂堂一国太子,还是大乾第一士族荀氏名义上的外孙,跟一个小女娘谈情说爱,竟还花着人家的钱,这无论对皇室,还是对江左各大士族,都是一件丢脸至极的事。 天禧帝冷着脸不言语。 荀勉之皱着眉没话说。 萧意卿握着拳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把拳头捏得更紧一些。 他幼年经历虽坎坷,但毕竟皇子的身份在那摆着,吃穿用度上从没短缺过,故而从未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只知道送到他面前,他用就是,沈盈缺对他好,也都是理所当然,何必斤斤计较东西有多贵重?数量又有多少? 后来青云直上,就更加不在意这些细节。 却不知,红尘嚣嚣,世事扰扰,哪有人生来就必须对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好? 一切“理所应当”,不过都是因为还爱着。一旦没了感情,哪怕是一根针、一根线,也都要明码标价…… 胸口一阵钝痛袭来,恍若有实质,萧意卿不自觉晃了晃神,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这卷超长的账单让他羞怒难担,还是“没了感情”这四个字,更加令他肝肠寸断。 周围一道道目光纵横交错而来,嘲弄有之,鄙夷亦有之。 连荀派那群最是对他阿谀奉承的官员,也都跟避瘟疫一样,后撤步子离他远远的。 萧意卿不由从心颤抖到骨,又从骨颤抖到身。 ——那是一种久违而强烈的恐惧。 久到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离开掖庭之后,就立马将那些被内侍宫人指着鼻子唾骂、鄙夷、嫌弃的痛苦统统忘却; 还是在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明明已经穿上太子锦袍,依旧害怕独自去走东宫那条和掖庭像极了的宫巷,对着铜镜患得患失,满脑袋都只有一句“沐猴而冠”。 他以为自己已经tຊ是太子,不会再体验到幼年时的那些不堪; 他以为那些已经成为往事,而往事是不会有任何杀伤力的。 可如今,他明明还是太子,却还是体会到了那种被目光寸寸凌迟心脉的不堪,直如一头被利刃剥光了皮毛的野兽,无所遁形,只能在阳光下露出血淋淋的丑陋内在,供众人耻笑。 比当年还要可怕。 偏萧妄还津津有味地品鉴这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时不时还挑一两个问沈盈缺,待仔细拜读完,还毫不客气地给出精准评价:“真不愧是一国储君,香料用的都比一般人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大乾甄选太子,比的是谁更会招蝴蝶呢。” 萧意卿那颗高傲的心,彻底碎成了齑粉。 他咬着牙,几乎是吼出来:“你可知自己在做甚?!你在宫里住了六年,吃穿用度皆出自皇家,皇家从未有任何人命你归还过什么财帛,你倒好,才出宫待了一夜,就叫嚣着要向皇室讨债了?你还知不知何为感恩?何为羞耻?” 沈盈缺长袖一摆,毫不在意:“我知不知感恩,都不妨碍太子殿下是个老赖。” “臣女能平安长于皇城,全蒙陛下不计亲疏,视臣女为亲女般尽心疼爱。拳拳护佑之恩,臣女自是没齿难忘。百草堂上下也心怀感激,这些年进贡给内廷的珍奇草药,名贵珠宝,只会比太子殿下寿诞时候才想起要孝顺陛下、随手送出去的几颗夜明珠要珍贵。莫说眼下臣女只是离宫,便是将来埋进坟里,也断然不会命人向陛下讨要一分。倒是太子殿下您……” 她促狭一笑,“饶舌了这么多,却连一句‘还与不还’的准话也没有,莫不是还不起吧?” 萧意卿瞪大眼睛,“你放肆!” 沈盈缺摊手,“放不放肆,我都已经说了,太子殿下能奈我何?与其在这里逞强嘴硬,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凑这一笔钱吧!这里头可是足足二十万贯白银,东宫的小金库,还真不一定吃不消。保不齐最后,你还得向你的‘宜妹妹’讨要,毕竟这些年,你可没少拿我的东西,去贴补她。” “你!” 萧意卿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深谙她的确没说错,别说是二十万贯,就是十万贯,让他现在一口气拿出来,他也是捉襟见肘。 当下人便越发恼火,胸膛剧烈起伏,都能听见胸骨“咯咯”的胀裂声。 沈盈缺还在那火上浇油,“我予殿下半个月时间,将这上头的东西一一整理妥当,送至覆舟山,敢少一样,我就命人将这卷轴再抄上数十份,张挂到都城大街小巷,让大家都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咱们的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私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下荀勉之也坐不住了,张口驳斥:“郡主未免太得理不饶人,不过是些黄白之物,何须这般斤斤计较?太极殿到底是商议家国大事之地,岂容你这般妄行?” 萧妄寒声:“皇家之事无小事,储君之德更关乎江山社稷,如何就不能拿到太极殿上商议?荀相公还是莫要插嘴的好,仔细以后田还没度,就先扣上个‘包庇亲族’之罪。再说了,郡主已经够仁慈了,居然宽裕了半个月。这么点小事,五日足矣。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总不能真的赖账,让大家瞧不起吧?” 他看着萧意卿,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和身旁同样笑容狡黠的沈盈缺凑到一块,当真是男才又女貌,豺狼配虎豹。 萧意卿看得又酸又痛,两只拳头捏得跟砂锅一样大,手背都泛了白。 可最后,他也只能磨着槽牙,恨声道:“好!” * 一场跌宕起伏的小朝会,就这样结束在晏清郡主一幅超长账单卷轴上。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还没出太极殿的大门,萧意卿就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金石砖地上。 雪亮的明珠骨碌碌滚到荀勉之脚边,生生将当朝国舅爷的脸色又砸黑一个度,拿桶在底下接着,能凑出一缸墨汁来。 秋道成和吴兴王在旁边幸灾乐祸,回想那道度田令,神情也不甚明朗。 沈盈缺倒是兴高采烈,一路上出宫都有说有笑,临上车前,还颇为兴头地吩咐秋姜回去后给自己预备一壶冷酒,她喝了好快活快活。 萧妄哂道:“你倒是心宽,接了这么一桩棘手的差事,还一点不知道着急,就不怕到时候搞砸,陛下治你的罪?” 沈盈缺大眼睛忽闪忽闪,“为何要治我的罪?这差事不是王爷让我接的吗?始作俑者明明是王爷您,陛下要怪罪,也是先找您不是?” 萧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抬手作势要打。 沈盈缺连忙讨饶,殷勤地从身后的暖巢里取出一个青釉双系鸡头壶,倒了半杯温热的米酒递过去,“王爷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这次度田,其实陛下心里早就有打算,无论王爷提与不提,都不会妨碍陛下欲拿荀氏一族开刀,整治那些一等门阀,不是吗?王爷不也是因为这个,才顶着旧疾复发的危险,专程下山跑这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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