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山柏因他眼神中的悲悯益发恼怒,陡然扬起了声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您在指望什么!你想将清野军交到阿梧的手里,让他推翻李氏登上巅峰之位,是不是?我告诉您,不要再痴心妄想!就算他能一时逃出玉京,也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反了天去!” 他的目光突然阴沉下来,语气阴鸷道:“他若是还有孝心,或许会来东都见您最后一面,您期待么?父亲。” 这是叔山柏留他一命至今的原因,叔山寻并未将清野军兵符交托给他,他赌父亲在临终前,会将这件大事交给二郎,而他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叔山寻在青州的实力盘根错节,而东都则要安全许多。叔山柏带来的禁军已将东都围拢,只要叔山梧敢来,任他插翅也难飞。 唯一要赌的,便是叔山梧对叔山寻这个父亲并非全然绝情。 叔山寻浑浊的双瞳涌起波澜,嘶声:“畜生……” 他低下头,死死盯着叔山寻的眼睛:“您过誉了。比起一心将我当做阿梧的挡箭牌的您,弥茂这点心计,也只能算是承袭了父亲而已。” “你就……这么想要兵权?” 叔山柏神色阴鸷:“不是我想要,是如今天下只有我叔山柏能驾驭得了这支军队——您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说服了圣人御驾亲征图罗,李氏不会允许清野军这样的力量旁落在外,而我,已经获得了他们的全部信任……” 叔山寻的目光有一瞬的狐疑,转而又变得清明,呈现出更深的悲哀。 “哈哈哈哈……” 叔山柏阴沉地低笑出声,“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父亲,孩子是不是亲生并不重要,一旦圣人在亲征中——” “茂郎。” 叔山柏的话音戛然而止,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容絮不知何时进了殿。他皱眉:“母亲何事?” 容絮的视线投向床榻上的人,面露厌恶,很快又移回了视线:“暮云有些情况,要你去看看。” 叔山柏眉头皱得愈紧,站起身,快步走向门边。 “这婊子,这么难伺候,一天天变着花样折腾人,等生下皇孙,我就送她去见她父亲……” 容絮伸手抚了抚叔山柏的肩膀,压低声音:“这老贼说了么?” 叔山柏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耐。 “那怎么办?” “没关系。” 叔山柏一只脚迈出门槛,动作一时顿住,他那张带着几分父亲的神韵的脸被廊檐的影子分割成了两半,一半黑、一半白。 “清野军兵符,有没有已是无足轻重。到时我以叔山氏继任者的身份亲临青州,又有皇帝手谕,谁还能不听我号令?” 容絮转头,看向大殿深处躺着的男人高大的身影,终究没再走近看丈夫一眼,便也跟着儿子离开。 厚重的殿门随之阖上,唯余一室死寂。
第95章 “叔山梧真的会来么?” 叔山柏一手支额, 坐着轿辇抵达东院。 还未迈进院门,便闻到院墙里飘出的檀香味。他皱了眉,转头看向跟着落轿的容絮:“她到底什么毛病?” 容絮紧跟着两步上来, 也是一脸的烦躁:“到了东都后, 就连着几夜没睡安稳,大夫看了,说是快到临盆的时候,产妇心情本就容易起伏, 身子又沉, 舟车劳顿的,也有些吃不消……” 她叹了口气, “要是安稳待在玉京, 估计也就没那么多事……” 叔山柏眼神一厉:“母亲开什么玩笑,眼下这个时候, 她绝不能脱离咱们视线, 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么?” 容絮点点头, 挽起儿子的手,忙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别当真,母亲也只是说说, 这不是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么?” 母子二人迈步进院。原本空旷的院落中摆了几张红木香案,一尊一人高的观音像供在正中, 几个缁衣法袍的僧人见他们进来,起身肃立于一旁。 只有佛像前蒲团上跪着的一个红袍僧人仍然不为所动, 阖目凝神, 嘴唇翕动着。 “要折腾就随着她吧, 反正也折腾不了多久了……” 叔山柏扫视一圈,视线落在那僧人笔挺的后背上, 微眯了眼,“——别的倒是也没什么,就是这帮僧人,来历都一一详查过了吧?” 容絮点头:“这你放心,都是皇家寺院有名有姓的大能,这位霄云寺昙绍大师亲自率队,请来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高人,专门请来预备加持孩子的降生礼的,不会有纰漏。” 她压低声音:“老皇帝便是死在这行宫之中,我看这紫微别院还是不大吉利,不请些能人来,就怕镇不住场面的。” 叔山柏本就是礼部官员出身,对这些门道也不陌生。越是身居高位者,越对鬼神之说心存敬畏,近来他越发深切体会到这一点。耳边不绝的木鱼声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些,向着敞开的殿门投去一眼,语气好了不少:“这会儿倒是消停了……” “是啊,我就说有用嘛……你可不知道,半夜发作的时候披头散发,瞪着个眼,我听顺姬说起,吓都吓死了……” 容絮又道,“她昨天白日里由人陪着,在外面花园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听师太念经安神,都还听正常,意识也清醒得很,结果夜里回来又发梦魇,折腾到快天亮才又睡着,实在是有些邪乎……” “怎么会这么严重?” 叔山柏皱眉,“除了请大师做法,我看还是要让大夫开些安神的方子,务必要确保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虞。” 容絮道:“我自然晓得厉害,一天让大夫进来把两回平安脉,”她叹了口气,又道,“我就是担心,这孩子本就金贵,别用错了药,适得其反……” 二人说着,只听殿里陡然响起凄厉的叫声。 - 紫微宫角门,一个红衣法袍的番僧沿着甬道快步走着。 自茂王带着老王妃进驻东都后,紫微别院出入的僧侣频繁,守卫此地的府兵已经见怪不怪。这番僧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人上前盘查身份,他径直走出别院西门,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一会,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回来了。” 紫袖听见院门口的动静,快步走出屋子,只见戎赞闪身进了院,利落地将身上冗长的绛红色袈裟给除了下来拿在手上,一边快步朝她走过来。 “快进来,小姐等了半天了。” 戎赞迈步进屋,朝着屋内坐着的人行了一礼,道:“伍姑娘这几天一直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容夫人已经听从了昙绍大师的建议,明日应当能够将人救出。” “她状况如何?” “她身边重重守卫,还有那个叫顺姬的侍婢一直贴身看护,没法近身传递消息。但目前看应当无虞。” 郑来仪颔首,又问:“伍思归那边——” 戎赞面色严肃,轻摇了摇头。 郑来仪的心微沉:叔山柏应当已经对伍思归下了手。 “先不要告诉她,她眼下受不得刺激,等人救出来再说。” 戎赞点了点头,“属下知道。” 郑来仪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叔山柏那边如何?” “他带来的禁军已经在东都周边的各大关隘严阵以待,别院四周也都严防死守。咱们在玉京的眼线传回消息,太子已经说服圣人亲征图罗,叔山柏必须要在这之前掌握清野军,否则便无法完全取信于皇帝。” 郑来仪眉心微蹙,自从抵达东都,他们始终未曾听到叔山梧半点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叔山柏将叔山寻控制在手中,说明叔山寻并未将清野军的兵符交给他。眼下他的计划应当是等叔山寻死后,自己顺理成章接管清野军,顺便守株待兔,等叔山梧现身。 叔山梧手中只有一万揽川军,接管清野军是他唯一能够突出重围的生路,但通往这条道路的途中已经步下了重重险阻,她一边不想叔山梧孤身犯险,一边又急切期望能尽快看到他。 “叔山梧真的会来么?”紫袖看向远处升起的阵阵青烟,看方向正是来自紫微别院。 郑来仪沉默不语,半晌又问戎赞:“你之前说,随着昙绍大师来的还有三个异域的番僧?” 戎赞点了点头:“三个胡僧,说是大师云游西域时结识的同门师弟。” 郑来仪点了点头。她心里隐约有个念头,但那夜去找昙绍时,他言辞闪烁,显然并不想让她知道安夙的下落。尽管如此,昙绍还是答应她的计划,为故人之子来到东都。那几个身份不明的胡僧,其中或许就有…… “不来也好。”她低声喃喃着。 - 梵音法螺声穿透院墙,香烟袅袅漂浮在紫微宫上方。 除了披坚执锐的军士,所有下人均着苎麻葛衫,躬身垂目,整齐列队于廊下。 紫微宫正殿,八扇丈高的殿门大敞,殿内,身着法袍的僧侣道士在烟雾缭绕之中整齐列坐,阖目吟诵。 大殿正中,叔山柏穿一身罕见的玄色戎袍,他身形高瘦,那戎袍肩宽不少,显然并不合身。 “王爷穿上这身衣服,还真有几分老王爷的威仪呢……” 守在门边手捧法器的小黄门趁人不注意,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人。和他并排而立的是一个细长眼的高个子宦者,手执拂尘,身着礼部的司仪官服制。 那宦者闻声轻哼了一声,“不然人家是爷儿俩呢。” 叔山柏敛眸肃目,缓步走到大殿的帷幕后。隔着重重幔帐,隐约可见他躬下身,姿态恭敬地为榻上躺着的人整理着仪容。 “老王爷这也真是受罪……还没殡天,就这么眼睁睁地听着咱们给他办身后事,临走了也没个清净……” “没死也差不多咯,眼下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司仪官隔着缭绕的烟雾看了一眼,“这不是为了茂王妃肚子的孩子么,也没办法,毕竟是老王爷的亲孙子,他老人家能理解的……” 经过这些时日,别院里的人大都听说了,茂王妃肚子怀的大约是个男胎,老王妃和茂王都十分重视。在将要临盆的节骨眼,王妃娘娘却又染上了说不清的毛病,整座别院上下如临大敌。老王妃只能从玉京的皇家寺庙和道观中请来一众大师,坐镇紫微宫。 昨日茂王妃突发癔症,这一回比往常还要严重,饶是院子外头有大师坐镇,她还是躁狂不止,当着茂王和老王妃的面,一巴掌掀翻了下人送来的汤药,又高声喊着“厉鬼休来缠我!冤有头债有主!去找青山将军!!”一边滚下了床,险些摔出个好歹。 容絮和叔山柏二人就在现场,听得面色铁青。一众下人吓得垂目而立,只能佯装没听见茂王妃说的疯话——大家都心里有数,老王爷的亲家吏部尚书伍思归当年可是排挤叔山氏的一众老臣中的一员,叔山柏始终不显,直到如今得势,伍暮云却得了疯病,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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