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向郑来仪,叹息一声,“——但比我的椒椒还差一些。” “……父亲。” 郑来仪眼眶一酸。 “那时这小子来登门求娶,你是怎么说的?”一向骄傲的女儿鲜少有这样为难的神色,郑远持面上的冷硬化去几分,但难免还有质问的口吻。 叔山梧的目光落在郑来仪的脸上,眸底波光流转。 “不怪她,是晚辈痴心妄想,反复纠缠。我早就认定了,除她之外,别无所求。” 他向着郑远持缓缓拜倒。他身后剑啸声起,黑衣的士兵们还刀入鞘,整齐划一地随着他们的将领立刃垂首,气氛肃穆。 郑远持垂眼看着叔山梧,饶是跪着,他上半身依旧笔挺,如雪后的一颗新松。 “你要做什么?” “晚辈叔山梧,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三书六礼,但还是斗胆,想再求郑来仪做我妻子。” “你还真是会得寸进尺。现在是要挟救命之恩,抢走我的女儿么?”郑远持不客气地问。 “晚辈不敢。” 叔山梧看向垂眸不语的郑来仪,“晚辈从不当自己是救她命的人,只是上天给我叔山梧机会,让我能与她重遇而已。” “她才是我叔山梧伶仃于世的唯一救赎。” 郑来仪心口有什么东西在滋生,酸胀感堵住喉头,说不出话来。 “当年平野郡王府将叔山柏的庚贴送上门,老夫却看得出来,叔山寻那老狐狸实则是把宝押在你的身上……” 叔山梧神色微动,第一次出现了罕见的愧色。 “晚辈一开始确实是蓄意地接近她,后来却不可抑制生了私心……至于叔山氏的别有用心,我无可辩白。” 郑远持却长叹了口气:“自古成王败寇,我和她母亲年事已高,如今只是真心希望椒椒能遇良人,也能在这乱世中寻得庇护。” 话外之意有心人已经能听懂,李氏已非他郑国公心目中宝贝女儿可以安栖的良枝。 “晚辈自当竭尽全力,守护她一生一世。”叔山梧埋首下去。 郑远持因他这敏捷的反应哭笑不得,板起脸道:“谁说答应你了?” 叔山梧神色凛起,沉声道:“晚辈理解令爱的婚姻大事需慎重决定,眼下时机不好,但晚辈却不得不提,本也没有奢望您与夫人立刻答复于我。” 远处城门后,遥遥有火光混杂着人声缓缓靠近。 他转回头来,又道:“托赖杜境宽与我的人策应,才能顺利将您救出。然今日事是我叔山梧一人所为,必不会连累他人。城中情形复杂,晚辈还需回去解围,此地不宜久留,诸位须尽快离开。” 说罢看向决云,后者意会,向郑远持恭声道:“南下的马车和行囊已经安排好,沿途会有人一路护送您和家人抵达蓁州祖宅,请国公爷上路。” 郑远持心中明白,他今日携府离京,便是与玉京决裂,然而国公府与皇城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不是说断便能断,一应善后,必然有流血牺牲。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能信任的也只有面前这小子。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叔山梧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牵起了李砚卿的手,朝马车走去。 郑来仪落在最后登上车,车夫不再等待,果断扬鞭,车马动了起来。 她坐在窗边掀起帘子,看见叔山梧始终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二人眼神交汇,有如春夜的露水,潮湿而缱绻。
第94章 【二更合一】“父亲,我得去找他。” 马车顶着夜色一路向南, 在天光将明时抵达了苍梧江畔。 苍梧江发端自巨茹川的雪山之巅,流经陇右道、山南两道、淮南道和江南两道,贯穿了整个大祈。作为一道天然的分割线, 越过此江, 就到了温润富庶的江南地界。 几辆马车在位于山南东道襄城郡的渡口停下,码头早已泊候着一辆三层高的楼船。郑远持携妻女下车,岸边等待已久的人迎了上来。 郑来仪看清来人,神色微怔。 “国公爷, 末将罗当, 奉将军之命在此迎候。南下的船只已经备好,请国公爷和女眷们登船。接下来由我护送。” 郑远持端详罗当面目, 沉吟道:“罗当……祁州刺史罗邕是?” 罗当面色一红:“是末将的义父。末将的伯父乃是霁阳颜青沅。” 郑远持点头, 他早知罗邕系叔山寻的党羽,没想到面前这低调的小将也与他们渊源颇深。这罗当年纪轻轻, 样貌和罗邕却有神似之处, 虽然言称是义父, 想必也有血缘关系。 他没有细究,只颔首道:“便有劳罗小将军了。” 罗当神色顿时严肃:“您严重了,罗当会誓死守护各位的安全!” 一行人便依次登船, 郑来仪脚步缓缓,落在了最后面。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踩上甲板时脚步一虚,险些绊倒, 被罗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贵人小心。” 郑来仪回过神来, 冲着罗当扯了扯嘴角。 罗当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低声道:“贵人不必担心,将军让属下照顾好您, 我们的人会尽全力,绝不让战火烧过苍梧江。” 郑来仪的视线落在雾蒙蒙的江面上,蟹壳青的天空下,隐隐可见烟波浩渺的大江对岸,有连绵的群山,如同巨幅水墨,横亘于远方。 “那里是……” “是霁阳,鹤皋山。” 她心头一动。 三年前,她就是在这里重新遇到的叔山梧。 那时她刚刚重生,满怀着对叔山梧的痛恨,几乎无法与他共处于同一片屋檐下。她当他是利用自己感情,不择手段谋求霸业的枭雄,一心只想将他拖入地狱。 所有人都已登船,只剩下郑来仪。她站在那里出神,罗当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等着,也不催促。 郑远持挽着妻子站在甲板上,李砚卿看见女儿伫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眉心聚起忧色,便忍不住要唤她。郑远持察觉了妻子的不安,拍了拍她的手背。 李砚卿忍不住看向丈夫,夫妻俩眸光交汇,李砚卿突然眼眶一酸。 郑来仪压根不敢去看母亲,她看见父亲转过脸,缓缓看向了自己。那目光中似有无限的深意,了然、包容、心痛、不舍和祝福。 “父亲……”她只唤了一声,嗓子便哑了。 郑远持抿唇,等着女儿继续。 “父亲,我得去找他。” 郑远持一时没说话,而李砚卿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哽咽。 郑来仪紧抿着唇,将视线暂时投向他们身后。船舷边,站着一个个模糊的面孔,有在流放途中被救回的国公府的宗亲们,也有因郑国公倒台而受牵连的人。在与叔山梧音书隔绝的这些时间里,他不知使用了多少手段,将所有人救回,送到了这里。 “李德音誓要取他性命,河东已经落到他兄长手里,玉京还有鱼乘深的禁军,他的处境……实在危险……” “可椒椒,你去能改变什么呢?”李砚卿忍不住道。 “他会有今日处境,也有我的缘故。” “那不是你的错。”郑远持的声音严厉了些。 “我知道。” 郑来仪眸光清亮,“我从未觉得我做错了,尽管我错认了一些人,也错信了一些事,但这一回,女儿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后悔。” 她在此时此刻突然懂了,前世叔山梧身为自己的夫君,反复问自己是否真的信任他的那些时刻,面对自己一腔热情时隐忍而复杂的眼神,一次次刻意淡漠的反应和举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经历过什么样的战争和倾轧,曾经的她无法想象,以致最后叔山梧一刀刺中她,做了所有的恶人,突兀地结束了一切。 她一边提醒郑远持提防叔山氏,抵制叔山梧,把掌漕运盐铁掌握钱粮,一边暗中投资战马未雨绸缪,在舜德帝登基之后暗中与江南地方富绅豪强加深联系……种种营营,实则已于心怀野望,对抗朝廷的野心勃勃之辈并无二异。 但她也只是为了维护郑氏,谋求生存,她曾经憎恶叔山梧身上的所谓“反骨”,曾几何时也长在了自己的身上。不,那不是什么反骨,只是坚持本心,忠于自我而已。 苍梧江波澜浩荡,北境的战火已经烧入京畿,而他们往后偏安南境,留得青山在,便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刻。与他们相比,手中只有区区一万兵的叔山梧,才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这一世,他没有父兄的倚仗,没有老丈人背后的支持,更没有爱人无条件的信任。 郑来仪想,至少这最后一条,自己可以为他做到。 “为父不会阻拦你的任何选择,只要你想清楚。” 郑远持看着女儿,曾几何时他宠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已经亭亭玉立。从叔山梧登门求亲,而女儿背靠着府中的朱漆大门,语气决绝、却眼泛泪光地说着“他做梦”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会有今天。 女儿和叔山二郎似乎认识并不长,但二人之间的纠葛又似乎深得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郑远持在舜德帝面前为叔山梧站台,除了对郑氏处境的醒觉,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情感。似乎叔山梧与他们的纠葛,不该就如此结束。 “……但今日你选择回去找他,便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往后我和你母亲不能再给你任何庇护……你们两个,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 郑来仪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郑远持突然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别人都说我郑远持爱女如命,宠女儿宠得没了边……椒椒你可知道,只有对你,我们给予了最大的自由。” 郑来仪一怔。她从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 “父亲一路坎坷,曾经势薄力弱之时,也是只能将儿女的因缘当作筹码的无能之辈,你与你的姐姐们不一样,绵韵的婚姻之中,也掺杂着为父诸多考虑,至于你的长姊……” 郑远持摇了摇头,神色惭愧。李砚卿站在他身旁默默流着泪。虽然他很少和自己的妻子正面谈及,但他们之所以对椒椒的终身大事如此纵容,其中莫不是因为对大女儿暗自觉得亏欠,才想要在小女儿的身上补偿。纵使这其中并无公平可言。 他也是这些年才明白,儿女们的幸福,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身为父母,只能在小舟放逐江海之前,推上一把,往后是疾风骤雨,还是风平浪静,都各自有命。 “——所以我和你母亲,只希望你能无愧于自己的本心,觅得良人,一生安乐。” 郑来仪眼眶红着,对着船舷边的人影缓缓跪了下来。 “……女儿不肖。惟愿父亲母亲往后时时顺心,岁岁平安。” 她深吸了口气,扬起了下颌,朝着母亲笑了起来。 “母亲别哭,今日只是暂别,待一切落定,我们终会团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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