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问到的人对着李夫人恭敬行礼,眉眼温煦:“叔山柏拜见国公夫人。” 郑国公已经见过叔山柏,当下笑着对自己妻子道:“郡王爷这位公子,可是从小养在身边,从小在边关长大,难得养出如此端方的‘人间琢玉郎’来!” 李砚卿含笑点头,再看一眼叔山寻:“与王爷戎马气概相比,令公子倒是确实显得内敛不少。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谈到“将来打算”,既可理解为学问仕途,亦可理解为娶亲成家。既是国公夫人发问,似乎更宜理解成后者。 容氏看了一眼丈夫,欲言又止。叔山寻捕捉到妻子的信号,沉眉不语。 反而是叔山柏自己开口:“禀夫人,弥茂自小随父母亲长在北境,开蒙念书常在军营号角之中,从来知道边关将士以身膏草野,捐躯乃命!如今远离家乡来到玉京,虽于关内风土都城人情一窍不通,一颗赤子之心却难自弃。若能蒙不弃,容弥茂拜于国公爷门下历练一番,成全报效朝廷的拳拳忠心,阿柏幸甚!” 一番话诚恳剖白,听得周边不少人内心暗叹:叔山寻不仅会带兵打仗,养个儿子居然也如此成器。然而想到如今朝廷对叔山氏的明褒暗抑,一时神色复杂,都看着郑远持如何反应。 郑远持捻须微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叔山寻却冷冷道:“你这口气也太大了些,可知道国公爷的学生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叔山柏顿时面红过耳,神色有些难堪。 李砚卿在旁当即解围的语气:“大郎胸中有丘壑,是好男儿,只是老爷已经许久不曾收过学生了,就怕误人子弟呢!” 容氏也笑起来,相较丈夫叔山寻,言语中回护之意明显了不少:“夫人说得哪里话!国公爷乃朝廷股肱,茂郎也是胸怀敬仰,才敢斗胆说出高攀的话来,看在他一片诚心的份上,不要笑话也便罢了……” 叔山寻冲着儿子一扬下巴:“还不快向国公爷敬酒,赔你的失礼之罪!” 叔山柏手持酒杯,神色中不无失落,却依旧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是弥茂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国公爷,多谢夫人容宥!” 说完一仰头将酒干了。 郑远持摇头笑说“言重”,半责怪叔山寻对大郎太过严厉,显得自己家教不足。这么玩笑了几句,方才尴尬的气氛便消弭于无形,却也没再提拜师的事。 主桌上一时又恢复了男人和女人各自分开饮酒闲话的局面。 李砚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转头,“绵韵——咦,这丫头呢?” 容氏见状忙道:“方才看三小姐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许是喝得有些急了,去外面吹风,我看丫鬟跟着呢,夫人不必担心。” 李砚卿点了点头,面上挂着些无奈:“虽说我们家里姑娘多,但个个是有主意的,也是老爷和我从小太过娇惯了,难养得很呢!” 容絮听着国公夫人言下之意,似乎要是有合适的人家,愿意帮着养一养,也无不可。 她迅速看了一眼身旁的叔山柏,意有所指道:“妾最近也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呢,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或许啊,也是该离开父母,有自己的世界要去闯荡了……” 李砚卿便问:“我记得王妃说过,大公子是刚加冠礼,那便是……昭宁十五年生人?” 容絮连连点头:“是呢,茂郎是癸卯年正旦生的,属兔。” 她打听过,郑国公膝下的子女中,如今尚有两位姑娘尚未婚配,其中小女儿郑来仪是夫人嫡出,可今日不知为何,来的只有庶次女郑绵韵。 李砚卿这边厢,心中正在默默计算:绵韵比叔山家大郎小一岁有余,属龙,倘若二人有意,也得找机会请先生测算一下八字。 她这几日也听说了一些传闻,绵韵心中对兵部尚书家的小儿子其实并不排斥,只是出于害羞没有对长辈言明,自己和花实在这里替她筹谋,或许未必就遂她心意。 心中暗叹一口气,思路便移到了郑来仪的身上。 她反正是不想让自己这女儿嫁入宫中、或是离自己太远的,倘若郑绵韵对叔山家大郎没心思,椒椒也未尝不可——这丫头属蛇,似乎和属兔的更契合些呢…… 李砚卿正在出神,容氏鉴貌辨色,试探的语气:“我听说……府上除了三姑娘,还有个四姑娘也在夫人身边,今日为何没有随着一同过来?” 席案那一头,几乎是同时,郑远持问起叔山寻:“老夫听闻郡王爷有两位公子,今日如何不见二郎?” 李砚卿:“来仪……” 叔山寻:“二郎……”
第16章 叔山家有两位公子,另一个或许会不一样 廊下两道人影应声出现,觥筹交错人声熙攘的内堂一时安静下来。 众人视线齐齐向外,目光均是一亮。实在是门外站着的这两人,男人气势逼人、英挺如山,女子垂螺浅黛、修眉丽目,光是看着便足够养眼。 叔山梧身型高大,廊下的烛火被他遮在身后,在厅内投下长长的阴影,越发显得他身边的郑来仪娇小无比。 厅中有分别认识这二人的,更因他俩同时出现而颇觉奇怪。 “椒椒?” 李砚卿站起身朝郑来仪走过来,看一眼她身旁眉峰冷峻的男人,转身扯住女儿的手,低声:“不是不舒服?怎么又来了?” 郑远持看着站在屋外的母女二人,笑着扬声道:“就知道你这丫头耐不住寂寞,快到阿耶这里来!” 郑来仪被母亲带过来入了座,面上挂着拘谨的笑意,抿唇一言不发。 郑国公一时没察觉出女儿的异样,只对叔山寻夫妇无不骄傲的语气介绍:“——这便是我那四丫头,椒椒,快来给郡王爷和王妃问安。” 容氏的视线已经从门外站着的人身上收回,笑容热络地伸出手来要握一握郑来仪:“天老爷!看看,还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日真是得见了!” 郑来仪任容氏抓住一只手,眉眼低垂,乖顺无比的仪态。 只是眉眼余光瞥见廊下的另一人依旧站在那儿,仿佛他是专为护送自己过来的,里面的热闹与他全不相干。 叔山寻始终端坐筵席中,锐利的视线射向廊下站着的人,带着一身与席间的热闹格格不入的冷傲。 二郎可见的瘦了,上一回见他还是几年前在祈州城外,他埋没在黑色的阵列中,甲胄加身,那时还是锋芒十足的少年气概。 父子二人一明一暗中沉默对峙的样子,终于让席间众人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正说到二郎,你就回来了,” 容氏终于松开了郑来仪的手,打破这僵局,向着叔山梧道,“还不快进来坐下。” 一旁的叔山柏也已起身唤人:“阿梧,进来吧。” 叔山梧冷冷掀眉,看向堂中坐着的人。叔山寻突然从席上站起,冲郑远持略一颔首,低声:“国公爷见谅,小王去去就来。” 郑远持颔首,带笑看一眼外面的叔山梧:“无妨无妨!令郎远归,定然有话要叙,王爷请便。” 叔山寻迈出厅堂,经过叔山梧时沉声:“你跟我过来。” 平野郡王带着叔山梧离席后,厅内宾客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郑来仪坐在热闹的厅中,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了些。 容氏带着身为女主人的自觉,推着叔山柏向席上的贵宾一一敬酒,又招呼着把一道外酥里嫩肥而不腻的红羊枝杖推上席来。一边笑着说这羊是王爷托人从关外带回来的,宰杀腌制用的都是胡人的秘方,是京畿不容易尝到的味道。 大家笑谈间大快朵颐,这才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容氏终于有功夫转过头来,满脸笑意的向着郑来仪:“方才正和夫人说到四姑娘,这便盼来了!来晚了些也不妨事,后面还有好菜呢!” 一边转身招呼下人,“去,切一块烤羊腿下来给四姑娘……” 郑来仪看着容氏热情洋溢的脸,始终维持着端庄却疏离的笑意。 当年嫁给叔山梧后,他们便与公婆分开居住,郑来仪与这前世的君姑来往并不多,对容絮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一个尽心服侍丈夫,在儿子面前全然说不上话的母亲形象。 李砚卿方才趁女儿落座时问了几句,郑来仪只说家中待着无聊,想了想还是来凑个热闹。眼下见她在容氏面前一味地低垂眉眼不多讲话的样子,还以为是放不开,便替郑来仪解围道:“她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在家里也是挑食得很,王妃不用管她,我们自吃我们的……” 容絮恍然且自责的语气:“是了,我怎么忘了,姑娘家吃多了油腻的不好克化,眼下又快立夏了,玉京气候炎热,我叫他们准备些清爽的吃食来给姑娘!” 又喊不远处的叔山柏:“茂郎!你亲自去酒窖里,取一壶母亲自酿的玫瑰冰露来!” 叔山柏隔着人群遥遥看了这边一眼,点头应是。没多久便带着酒,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人,手里端着几样爽口的菜式和果子,一起端到了郑来仪面前。 郑来仪不好推拒,端起斟好的冰酒,在容氏殷切的注视下微抿了一口,而后淡淡舒展眉眼,轻声表示可口。 “这丫头!怎么好生的如此标致!”容氏看着郑来仪一举一动,又忍不住感叹,满心的喜欢似要从眼睛中都溢出来,让一旁的叔山柏都颇觉不好意思,看向李砚卿笑了笑。 李砚卿忍不住道:“哪有王妃说得那么好,说实话,我们家几个丫头,椒椒说不上是生得最好,可一定是最有脾性的!” 容氏闻言,又看一眼眉眼低垂乖顺如鹌鹑一般的郑来仪,满脸不信服的神情,嘴上却道:“有个性好!有个性不会吃亏!国公爷的爱女,没有些主意哪里显得出大家风范?” 心中盘算,这样身份的贵女,哪有不娇惯的,国公夫人如此说,不过是为女儿先行背书罢了。 言罢看了叔山柏一眼,意有所指道:“我们大郎却是个脾性温吞的,待人处事都太过和善,若有人能时刻从旁提醒着,我们做父母的也好少费心呢!” 李砚卿抿唇但笑不语。 话题的中心人物却无心理会这你来我往的试探。郑来仪端着杯盏,一口茶、一口酒地小口抿着,视线却在热闹的席上逡巡。 来的客人不少,有些曾在父亲身边见过,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有些则稍显面生。 比如坐在靠门边清净些的位置里,正自顾自说话的两位。一个体型微胖,满脸胡茬略显粗犷,另一个高高瘦瘦,眉眼狭长,面带精明之相。 她搜刮记忆,想起来这二人身份:一个是后来的揆州刺史爨同光,一个是祁州刺史罗邕。 揆州和祁州地处偏僻的西南,都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爨氏本为西南夷,自前朝归顺中原王朝后,便始终由夷人自治;而祁州则被东西强藩挤压,存在感一直不强,这两处却是后来叔山氏兵起时,首当其冲呼应的地方。 郑来仪微眯起眼,叔山氏在边境地方素有累积,此刻便能窥见一斑,只是不知在中枢又有势力几何。 她下意识地在席间寻找来自六部的官员,却都是些领闲职的纨绔面孔,无甚紧要——除了唯一代表兵部前来恭贺叔山寻的兵部侍郎刘烈,此刻正拉着郑远持,面色不无严肃地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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