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林小姐。”云裳笑得很开心,“日后大婚之时,一定亲手给林小姐送上喜帖。”云裳甚至比林曦吟的态度更大方,更热情,毫无芥蒂的样子。 霍瑾川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在林曦吟眼神示意下,没有出声,和云裳两人草草道别之后,提步走了。 一时间原地只剩下云裳和霍宁珩。 宁静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霍宁珩忽然出声道:“云小姐,方才你为何在他们面前那般说。”他的神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墨睫低垂,眼睑上有着因失眠而生的青黑,眉间盘旋着一朵黑灰之气,使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有些病恹恹的。 云裳笑意不改:“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殿下,这本来就是事实,我们之间的事,迟早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的,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今日有缘碰见了林小姐和三殿下,既然提了个头,就顺便告诉他们了。” 全天下……霍宁珩唇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突然生起了一种恍惚之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无可阻拦地将他和云裳绑在了一起呢。 云裳靠在霍宁珩的担架旁,手放在上面,和他的手只有一寸之遥,她轻柔的声音再度袭来:“殿下,你不高兴吗?我很高兴。” 她低下头,望着他,和他四目相对。 霍宁珩的喉咙一时卡住,看着她澄净明澈的眼睛,他说不出否定的话,可是让他肯定,也是一样的困难。 于是霍宁珩再度以沉默来应对。 云裳也不气馁,而是温柔地掩下眸子:“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 - 在回去的路上,云裳难得地没有怎么说话,于是给霍宁珩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去思考。 但是再多的空间都无法让他破解眼前之局。 眼下,他与云裳的婚约似乎已经成了定局,霍宁珩只要一想到这个,脑子就有些发痛,显然,如今的他无力更改这样的境况,难道,只能顺着轨迹继续走下去了吗? 面对未来,霍宁珩有着太多太多的担忧和迷茫,他真的能承担起云裳的那份责任吗,如今的他,连照顾好自己都很困难。 回到住处以后,霍宁珩并没有独处安静太久,因为很快就有人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太尉大人来了。” 霍宁珩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刻,神经就高度紧绷了起来,甚至比见嘉宁帝还要紧张得多,不,这根本就不能比。 一想到来者是云裳的父亲,霍宁珩的心中就浮现出许许多多的情绪,慌乱,不安,自卑…… 太尉会怎么看他,一个拐走了他宝贝女儿的害虫,一个要耽误好姑娘一生的废物?霍宁珩想,如果他是云霆,大概也会这么觉得。 霍宁珩同意了见他,云霆很快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走路带风,周身自带一股气流,连同着他锐利的视线一起,朝霍宁珩直逼过来。 “太子殿下,小女年幼不懂事,您怎么也跟着胡闹。”云霆来者不善,开头第一句话就毫不客气。 霍宁珩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艰涩地回道:“是我的错,云小姐……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她收回主意。” 云霆十分清楚自己女儿的性格,知道其中肯定有她自己的执著,才到了如今的地步,但是他很是偏心双标,舍不得去责备云裳,就只能来找霍宁珩的麻烦了。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霍宁珩连辩解都不辩解一句,便一口气全部认下了。 既然如此,云霆也不客气了,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遍霍宁珩,丝毫不留情面地嘲讽:“太子殿下,您看看您如今的模样,您娶了臣的女儿,能给她幸福吗?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姑娘家家,懂得什么叫爱?别因为她说了几句,您就信了,日后发展成一对怨偶,也是不美。” “太子殿下。”云霆冷冷地望着他,“不管您用什么办法,希望您能让这桩婚事告吹,若是顺利,以后我们还有的谈,太尉府和所辖的京中禁军,二州府兵,边防戍卫也会支持您,但如果反过来,做不到,臣会不遗余力地成为太子殿下的敌人。” 霍宁珩听着这些威胁之语,除了中途面上微微抽动了一下以外,再无什么大的波动,就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躯体一样,他沉默着,无声息地融入到周边死寂僵冷的空气中。 他本想说,他已经去求嘉宁帝了,但并没有什么用,话在即将出口之际,他突然觉得很累,一股由深至心的累,便没有说出来。 说这些给云霆听,又有什么用呢,云霆只在意结果,而不在意什么过程,只要两人的婚约仍旧存在,云霆就永远无法满意,也无法原谅他。 云霆没有久留,言简意赅地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后,就离开了,走之前,抛下一句话:“太子殿下,臣给您几天时间考虑。” 霍宁珩知道,云霆这是在给他施压,在逼他。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的他,确实和云霆说的那样,是个废人,面目可怜又可憎,从前的那些故旧部下,不知道如今还有多少在他麾下,又能帮上他多少忙?他已经许久没有回东宫了,也已经许久没有精力处理接触那些事务了。 就连他亲自去求了嘉宁帝,依然得到的是拒绝的答案。 冯闻见殿下一半身子隐在床帷的阴影中,半晌没有动作,小心翼翼地上来,替霍宁珩拉好衾被,观察他面上神色,还是忍不住轻轻抱怨了一句:“殿下,云大人那般说话,也太过分了。” 方才霍宁珩将冯闻屏退,和云霆在室内独自谈话,冯闻站在远处,只依稀听到了几个字词,心中便已是很不满。 霍宁珩没有告诉他,云霆说的别的话,只是平静地抬眸:“云大人说的是事实。” 他就是一个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甚至是厌恶的存在,仅有的人在乎他,但是也要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触及了他敏感的伤口,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玩偶,对于嘉宁帝来说,他是一个拿起来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的麻烦,本朝不得无端废太子,他没有犯下错处,嘉宁帝就不能随意变动储位。 如果不是他占着太子之位,想必父皇也不会那么前后顾忌吧。 云大人也不必日日为女儿的未来焦心忧虑。 便只有云裳,只有她才似乎是那么唯一一个,不在乎他的过往,也不在乎他的未来的人,对他展现她毫无保留的炽烈灼热的情感,她甚至和冯闻都不一样,冯闻会将他当作病人一样对待,处处顾忌他,前后斟酌,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让他想起不好的回忆,刺痛他的伤口。 殊不知他这样的举动,本身就是在反复提醒霍宁珩,他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个烧伤残废了的人,需要所有人谨慎地,小心翼翼地对待。 而云裳不一样,在她的眼中,他身上的那些伤,和丑陋的疤痕,好似不值一提一般,她从来不会刻意地避忌,若是始终像个小太阳一样,温暖着他,关心着他。 她笑靥如花,如同冬日的暖阳,驱散了他胸中凛冽的寒冬,只可惜,霍宁珩的心中已经筑起了永冻之土,她的到来,只能给他一时的慰藉,当她离开后,他便又陷入,无法自拔的,更胜以往的冰冷彻骨。 当云裳满怀期许地向他诉说着关于两人未来的美好期望和愿景时,霍宁珩也有一刻,曾一不小心,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但又在被她发现之前,倏然逝去。 霍宁珩卑微地,可耻地,在那一瞬想到,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可惜短暂的迷失过后,清醒的他意识到,阳光或许会博爱地洒在僻远的阴沟之上,但那终究只是一瞬的光明,而不是归宿。 即使他不清醒,周边的无数人也都会提醒他清醒,他就是一个负赘,对于云裳来说。 她太好了,他希望她能事事得偿所愿,除了栽在他这个阴沟里面,她以后应当会光明幸福,霍宁珩相信,她会的,至少云霆会一直护着她。 他现在只差解决最后的麻烦,那就是他自己。 自云霆走后,霍宁珩的脑子里,就升起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既然他用尽方法,也没法解除婚约,是不是,只有他死,才能彻底终结所有隐忧。 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就再也抹去不了,在霍宁珩的心中,扎下了深根。 ----- 黄昏时分,霍宁珩半靠在床侧的躺椅上,斜倚着擦剑。 昏黄色的光线依然挡不住眼前这柄宝剑的银色寒芒,霍宁珩记得很清楚,这柄剑是六岁那年父皇赐他的,那时候他还小,拿不动剑,教他的武师父便告诉他,只要他勤学苦练,这柄剑终将会在他手上绽放出应有的光彩。 他谨记在心,十年如一日地苦练,如同对待其他事一样,他也终于活成了这柄剑名字的样子——淬光,千锤百炼,淬火开锋,熠熠之光,明明皓皓。 但是他再也拿不了这把剑了,昔日宝剑成了他身旁无用的摆设,深锁匣中,蒙尘起锈,权当忆往日峥嵘的装饰。 不如作为他最后的归宿,也算是死得其所。 霍宁珩多日来动弹得少,又有伤,握起这把重剑时胳膊有些颤抖,但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举了起来。 比着窗外最后的余晖,他的左手拿着一块绢布,细细地,轻柔地擦拭着剑身,仿佛在对待多情的爱人,他的目光流连其上,不舍得离开,好像在留恋往昔的岁月。 冯闻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少年斜靠在窗侧,左手持绢,右手持剑,剑身上的寒光映照在霍宁珩的脸上,他的表情沉醉。 正对着冯闻方向的,正好是霍宁珩完好无损的那半边脸,清雅矜贵的眉骨,高挺有形的鼻梁, 染着深浓墨色的漆黑眼瞳,鲜润朱红的薄唇,加上霍宁珩多日不见的松弛姿态,冯闻恍惚间依稀以为,是从前的那个殿下回来了。 好似噩梦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冯闻。”霍宁珩转过头的那一刹那,他残损狰狞的另外半张脸也暴露在了冯闻的面前,冯闻才不得不再次面对已成定局的现实。 光是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痛,殿下本人,该有多痛啊,冯闻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这次进来是来送茶水的,云霆走后,殿下独留室内,他在外面,越想越不放心,就找了个由头进来看看。 所幸,殿下现在看上去情绪还好,甚至比前几日还要稳定一些,没有出现一些暴躁的表现。 但冯闻不知道的是,心死如灰的时候,人往往是最平静的。 “殿下,您怎么突然想着看剑。”冯闻眼尖地发觉,霍宁珩将剑靠在肩上,剑尖向上,和他的头颅顶部齐平高,剑刃的那一边,抵在他的脖颈附近,和肌肤毫厘之差。 若不是霍宁珩的姿态放松,神情淡然,冯闻几乎都要尖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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