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程公乃当世音律大家,既然他愿意给陛下贺寿,陛下何不让我等也沾沾喜气,洗洗耳廓?” 说实在的,当年程明昱出使北齐,其琴艺被北齐人吹得神乎其神,后来大晋将士回京也将当年那首助他们破敌的《破阵子》奉为仙乐,大家对他的本事好奇极了。 谁不想看程明昱弹琴啊。 坐在后方的女眷们蠢蠢欲动, “爹爹一定是被那北齐人逼得。”程亦乔愤愤不堪。 “不见得。”程亦歆总觉得今日爹爹有些反常,“爹爹今日出门时,我瞧见焦叔抱着他那把焦尾琴送上了马车。” 程亦乔吃惊道,“难不成爹爹未卜先知,料到南安郡王要为难他?” 程亦歆耸了耸肩。 那南安郡王见状大喜过望,连忙起身问道, “程公,可是打算抚《破阵子》?” 程明昱已着人摆上琴案,那把焦尾琴也被送至台上,他慢身在琴案后落座,目光直视前方,微微出神, “《破阵子》我多年未抚,早已忘得干净,今日良辰美景,当抚《西江月》。” 修长白皙的手指覆在琴弦,稍稍一带,滑出一连串悦耳动听的旋律。 夏芙,约好下回见面与你弹奏《西江月》 一别十九年。 故时之诺,我程明昱今日来践。
第70章 于高朋满座诉说爱意 西江月..... 夏芙低垂的鸦羽微颤, 素来平静的眼眸一度情绪暗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腊月中旬的一日大雪纷飞。 弘农程家堡的宅子外,种了一片枯竹,竹竿被大雪压弯, 伏在地上有如山丘。 她的琴案正对着窗口, 已经是练第七遍了, 快亥时, 她实在舍不得撒手。 他就坐在身侧,一身茶白的厚袍子, 绲边绣着银色竹纹,衬得那张冷白的面孔极其矜贵俊美。 她其实不大敢看他, 那双漆黑的眸眼极具穿透力, 好似被他看一眼, 便无所遁形。 脚边的炭盆火势渐衰,程明昱无奈,从一旁铁桶里钳出几块炭火又搁进去, 炭盆登时发出呲呲声响,火苗窜起来。 “还要弹?” 夏芙明知他已不耐, 却是轻轻抿着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笑了笑, 然后点头, “是,总感觉我弹得不大对味,少了些什么..” “家主, ”她忽然偏转过眸,一双秋水般的眸眼盈盈注视着他, “您能弹一段给我听听么?” 方才他只是信手拨了几个音调,就格外好听,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 明明是同样一把琴弦,为何区别这般大,她想听一整段,当然她更想听一整曲,可她不敢说。 她大着胆子起身,让开位置,亭亭立在那儿,算是在“逼”他了。 程明昱看了一眼她那把琴,暗暗嫌弃了一番, “这般喜欢《西江月》,下回我捎来琴弦,弹与你听便是。” 夏芙闻言心里滋生一股绵绵的热浪。 她听人说过,家主极擅音律,也收藏了一把举世无二的焦尾琴,这样的人物,用最好的琴弦,再弹一首她最爱的《西江月》,光想一想,夏芙身子都要飘起来。 她立在窗下,低垂着眉眼,按捺住喜悦朝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余光却见他立着一动不动,夏芙视线偷偷往上移,忽然与他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明明白白看着她,好似 在问她还踟蹰什么。 夏芙眼珠子转溜一圈,才想起二人之间的“正事”,慌忙拍了下脑袋,提着衣摆面颊发烫往床榻去。 害她一时沉迷于弹琴,忘了时辰吧。 这么晚了,他还要回去呢。 夏芙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走到拔步床,瞥见里头被灯火照得通明,脸上登时一热,立即折回去吹灯。 跟在她身后往这边行来的程明昱,差点被折返的她撞个正着。 他连忙偏过身,就看着她匆忙吹了灯,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整得好似在偷情。 他无奈摇摇头。 熄了灯,屋子里陷入黑暗,各自自在多了,他们习惯了黑暗,均轻车熟路上了塌。 这一回他比往日都要久,那泉眼好似怎么都掘不尽,一泓又一泓溪流漫盖衣裳床褥,她害臊地捂住脸。 他总是轻而易举便能探到底,很想控制住,嗓子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后来回想起她简直无地自容,等他走了许久,她蜷在被褥里想,下回,下回一定要矜持些。 次日醒来人就不大有精神。 心想定是昨夜闹得晚了些。 练琴练得晚,他又要得久,便弄到子时往后了。 嬷嬷来催了,夏芙方起塌,心里还想着后日的约定,早膳没用多少也没觉出异常。 天冷路滑,老太太没让她去请安。 她在院子里歇了一日。 第二日还在下雪,她窝在被褥里更不想起来。 眼巴巴盼着第三日的到来。 这一日天可怜见放了晴。 嬷嬷过来照顾她起居时,多了一句嘴, “今日家主出了门,说是庄田那边出了事,要去看一看。” 她心里就有些失落,不会爽约吧。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午后,她忽然吐得昏天暗地,只当自己着了凉,喝了几口热水温在被褥里,到底是惊动婆母,婆母是稳妥人物,带着府上的大夫来了。 她看着大夫,忽然一愣。 再然后,大夫给她搭脉,她只听见喜脉二字,脑子里一片浆糊。 老太太喜极而泣,抱着她哭天抢地, “好孩子,咱们总算是怀上了,总算是怀上了,你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再受罪了.... 夏芙怔愣当场。 直到今日她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被老太太搂在怀里,磕在她消瘦的肩骨,迟迟笑了笑,“是喜事。” 一夜北风吹。 她坐在琴案望着月洞门口,被雪压弯的竹条堵死了他来时的路,从约定好的戌时一直坐到亥时,膝盖都麻了,一贯伺候她的那位老嬷嬷心疼地抱着毯子裹在她身上,将她拥在怀里, “不必等了,家主不会来了。” 滚烫的泪珠砸在琴案,碎成水花。 “只待你怀孕,我们不再相见。” “好,有了身子,我一定不再叨扰家主。” 十九年过去了。 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跟蚕丝一样一点点往她四肢五骸钻,往她心上缠。 夏芙深深闭上了眼。 台上的程明昱已试过音。 长公主听闻他要弹琴,已转过身子面朝琴台的方向。 抛开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愫,程明昱是音律大家,他当众抚琴,便是一场视听盛宴。 这样的盛况,她岂能错过? 女官将食案抬着换了个方向,程亦安只能陪着她转身,转身的片刻,她瞄了一眼对面的夏芙,她和云南王坐着没动。 起调是几个音符,高手与寻常人的区别是,明明是几个很简单的音符,程明昱弹起来,音符之间流畅丝滑,曲调仿佛一缕烟从耳畔一滑而过,轻而易举将所有人的心弦给勾住。 仅仅是起手,他就表现出得天独厚的功力。 真乃天籁之音。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曲子,被古往今来的音律大师封为十大名曲之一,讲述的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对彼此暗生情愫,尚未来得及禀报父母,提亲纳采,朝廷一纸征兵的诏书发下来,男子背负行囊奔赴战场,临行前二人在竹林互诉衷肠,约定护守终身,只可惜三年过去,传来男子战死的消息,女方将女孩儿嫁出去了,又是五年过去,当年莽撞青葱的少年,一跃成为人上人的大将军。 待他功成名就回乡,斯人已嫁,当年活脱曼妙的少女,包着一头纱巾抱着一个襁褓的孩子,正在田间干活。 两两相望,唯有泪千行。 所有遗憾均诉在那绵绵的风声与阴阴细雨中。 程明昱没有将这种遗憾描绘得如何哀婉悱恻,起手过后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宝鼎茶闲绕指凉,有琴音穿山渡水而来,携着一抹淡淡的清凉与遗憾,拂化这殿内炽热的暑气。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双手。 不听曲,不看人,仅仅是这双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指尖抚在琴弦是那么游刃有余,好似游戏人间的谪仙,轻轻弹开一指,便是人间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绯红的衣襟,那里自是一团仙鹤补子,没有人能够把官袍穿得这样好看,他该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轻薄的缎面,极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清隽的身形。 随弦而动的宽袖,恍若林间的风,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烟云,闲庭信步。 回想当初为何一眼相中程明昱。 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谨禁欲,是山巅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的韵味就像是深巷的酒,历久弥新,越发引人入胜。 他的琴如同他这个人,不会狂妄不羁,不会肆无忌惮,恰恰是克制延续到极限时,轻轻一拨,足够动人心魄。 一见程郎误终身。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知是何人将珠帘给撩开,能让女眷们清晰看到那道清绝的身影。 炽热的夏风从洞开的殿外掠进来,化不开他眉间那抹霜雪,弹指间有那么一种参透世事茫茫的悲悯从容,仿佛明知这是一曲得不到回应的孤鸣,一场迟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却还是忍不住走一遍来时路,将它全部诉在这把琴里。 弹得太好,甚至觉察不到他任何娴熟的技巧,仿佛每一个音符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来推崇程明昱书法的石夫人,与身侧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这样的男人,只适合供着,哪个女人能心平气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着,‘风华绝代’这四字,只有他担得起。” 即便是程明昱的女儿,与他相处最多的程亦乔,望着这样的爹爹依旧如痴如醉, “长姐,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那就是投胎成为爹爹的女儿。”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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