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户晓的曲子,就意味着在场所有善琴者,均弹过,礼部尚书孔云杰从始至终不曾睁眼,甚至手指轻轻在食案叩动,自顾自合曲,心里却想,他那侄儿拿什么跟程明昱比。 陆栩生过去最不喜文人的这些作派,但今日实打实被岳父给折服。 就如他们习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极之地步,岳父这一手琴弹得是出神入化。 身后的程亦彦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样慎之,有这样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压力?” 陆栩生气定神闲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场都在听琴,就她一人虎头虎脑,可见我家安安不吃这套,安安还是喜欢我这样的,但是大舅哥你就不一样,有这样的父亲,我看你才压力如山。” 程亦彦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陆栩生跟前败下阵来。 陆栩生说完看向程亦安,连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满脸苦恼。 程亦安大概是全场唯一没有认真听曲的 人,这首曲子为谁而谈,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台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亲呢。 她注意到夏芙双手交叠在一处,指尖始终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台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风,鹊惊蝉鸣的意境, 他们一人端坐琴台,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里没由来涌上一阵酸楚。 云南王听过夏芙弹琴,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今日程明昱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夏芙也爱弹《西江月》。 人家程明昱哪是给皇帝祝寿,他这是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诉说着对夏芙隐晦的爱意。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度,身居高位,手掌权柄。 云南王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认输,余光注意到夏芙指节隐隐发白发紧,他覆过手去,握住她冰凉近乎颤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听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个外室,我也认了。” 夏芙一怔,面颊一红挣开他的掌心,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曲子进入最后一段,三段重音,从最开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过度至隐忍克制,到最后收音时,长指一撩,所有遗憾如脉脉月辉归于云海深处。 一曲终了,余响绕梁。 殿内许久无人出声。 是太子最先抚出一掌,除宗亲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昱行礼致意。 程明昱双手搭在琴弦,心绪慢慢平复,收弦,朝皇帝施礼,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抚掌一笑, “这叫什么?‘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今日之程公,风华无极,让朕大开眼界!” 程明昱道了一声谬赞,便抱着焦尾琴下台,将琴弦交给内侍时,大约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顺着手背滑下来,内侍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没收好,程明昱不动声色按住伤处,示意内侍退下。 此举恰被云南王收在眼底,他瘪瘪嘴, “那根弦怎么就弹在手背,干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芙瞪了他一眼。 云南王讪讪一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女官将食案重新摆好,程亦安看着动容出神的长公主有些担心。 “殿下?”她轻轻牵了牵长公主的衣角。 长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现在是真的放下了。” 程亦安还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痴迷模样,生怕她固态萌发,又追着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开啦?” 长公主不着痕迹往夏芙瞟了一眼,对程亦安柔声道, “因为他心里有人啊。” 程亦安一惊,都不敢去看对面的娘亲,干巴巴道,“这您也听得出来?” 长公主没接这话。 只有苦过的人才知道苦涩是什么滋味。 程明昱的琴音里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过去只当他一心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没有半丝男女之情,长公主爱得坦荡,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执着就无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齐给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会如她一般释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热闹,官员们三三两两来给皇帝祝酒,程明昱这厢悄悄止住血,一内侍借着上前给他斟酒的空档,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一句,程明昱脸色一变,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后。 此时皇太后也象征性给皇帝举杯,皇帝看着太后温煦的样子,心里越发没底,果不其然,不一会酒宴正酣时,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太监。 “禀陛下,禀太后娘娘,东厂首领太监黄政求见。” 黄政是太后的人。 皇帝眉头皱了皱,“朕这里举办宴席,有什么事回头再禀。” 太后见状笑了笑道,“陛下,黄政办事最是稳妥,他逮着这个空档进殿,定是有要事。” 皇帝不悦道,“太后,使臣还在呢。” 但太后就是不让步。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若是皇帝不依,别怪她当场翻脸。 皇帝忍了忍,“宣。” 片刻,黄政领着一人进来,先请过安,指着云南王道, “陛下,云南王欺君罔上,夺人之妻,请陛下圣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夫妇,瞥向黄政,已是心如明镜,他严肃道, “你胡说什么!” 黄政将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拎起来,“陛下,那云南王妃不叫夏岚,而是夏芙,她本是程明祐之妻,根本就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程明祐就在这一片煌煌灯火中抬起眼,目光无比精准落在云南王身侧的夏芙身上,眼神陷入痴迷, “芙儿....” 台下的程明昱看着程明祐那张清瘦的脸,面罩寒霜。 原来东厂的人昨夜悄无声息杀到程家堡,以太后懿旨强行将程明祐带回京城,暗卫一路猛追,程明祐进宫之时,消息也刚递过来。 太后此举,一在割裂云南王府与陆国公府的联系,二在对付程家。 太后见状轻飘飘地说, “陛下,让程明祐上来认一认,万一认错了,不过是一个误会,无关紧要,万一是事实,也不能坏了人家一段姻缘不是?” 程亦安已气得咬牙切齿,看向对面的夏芙,夏芙脸色倒还算平静,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厢云南王腮帮子直发冷笑,起身朝太后施礼, “太后娘娘说的这话,臣可真是糊涂了,臣的王妃出身苗疆,与臣打小相识,怎么会是别人的妻子?” 太后笑道, “所以,才要认一认嘛,程明祐,你尽管上来前,哀家给你做主。” 那程明祐得了太后指令,慢慢起身,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 二十多年了,他与芙儿分离整整二十余年。 她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程明祐眼眶深深泛红,喃喃望着夏芙, “芙儿,对不住,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扔下你一人在家....” 夏芙正襟危坐,慢慢将视线移过去,也不知是年岁已久,那张脸模糊得辨认不出旧时痕迹,还是她脑海里早已将这个人给剔除,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程明祐对于她来说,陌生得很。 隐约有些许碎片似的画面从脑海闪过,有欢声笑语,有些许甜蜜的瞬间,可如今在她心里,已泛不起任何涟漪。 夏芙神色出奇地平静。 眼看他已越过第一阶,一步一步朝夏芙靠近,云南王已大马金刀站起,脸上挂着阴沉的笑,摩拳擦掌拦住了程明祐的路。 太后见状立即皱眉,“云南王你什么意思?哀家的旨意,你敢抵抗?” 云南王对太后这番话置若罔闻,而是毫不客气地将程明祐给一脚掀了下去。 所有人始料不及,为云南王的大胆而震惊。 太后面色极其难看,霍然起身,“云南王,你何其嚣张!” 云南王不疾不徐转过身,朝皇帝拱袖,又往太后一笑, “太后娘娘,您贵为国母,难道不懂人伦天常?”他指着夏芙道, “这世间哪个男人愿意任由别人窥探自己的妻子?” “我最后一次告诉太后娘娘,吾妻夏岚,出身苗疆,为我母亲娘家的侄女,自小与我青梅竹马,被我纳为侧妃,我亡妻过世后,遂将她扶正,若是太后不信,大可去云南查,而不是在这里颠倒黑白,插手臣子内帷之事。” 这时,底下的程明祐顾不上身上疼痛,已翻身而起,激动地往上爬, “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臣看的没错,她是我的妻子夏芙,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芙儿,你看看我,我们相识于苏州茗兰桥,那日下雨,你忘了带伞,我对你一见钟情,欲护送你回府,你却死活不肯,跑进店铺里躲我,你忘了吗?” 程明昱深深闭上眼,蓦地起身,朝上 方皇帝一揖, “陛下,臣族人冒犯陛下寿宴,臣愧疚难当,还请陛下将他交给臣处置,臣这就领他回去,好好教训。” 太后似乎一直在等程明昱现身,听了这话,她老人家忽然弯唇一笑, “哦对了,程家家主,如果哀家没记错,你该也是认识夏芙的,要不你也上前来认一认?” 程明昱瞳仁深得一缩,余光中那道身影已被云南王遮得严严实实,不欲叫任何人窥探。 程亦安听不下去了,起身往太后行礼, “娘娘,即便臣妇的母亲活着,也与程明祐没有半点瓜葛!我母亲已与他和离。” 这就是程明祐最痛恨之处,指着程明昱喝道, “太后娘娘,陛下,臣冤枉啊,程明昱一手遮天,逼我与亡妻和离....” 不等他说完,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一脚踩在他喉咙,逼得程明祐将嗓音咽下去,只见陆栩生抚了抚衣襟,与皇帝道, “陛下,此人当堂咆哮,是对陛下大不敬,还请陛下处置。” 皇帝正待开口,听得身侧太后力喝一声, “我看谁敢动他!” 太后目色阴沉看着皇帝, “皇帝,哀家以为,此事牵扯云南王府,算是国事,不可不慎重,必须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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