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安为何这般说是有缘故的。 每年年终,皇室宗族举行祭祀大典,堂伯父程明昱以朝廷第一人的身份主持祭祀,这是长公主每年唯一名正言顺见到程明昱的时候,长公主殿下瞧着年近半百的男人卓立丹樨,一身绯袍如猎,依然风华绝代,便喃喃失神,“程郎风采依旧,而本宫老矣。” 至此,长公主命人四处求驻颜之术,到几近疯狂的地步。 对于一个无儿无女,一心追求心上人的女人来说,容貌便是她的命根子。 而程亦安前世在益州,曾开了一家香膏铺子,做的就是这门生意,里头有些能人干匠,研制了不少方子,在当地卖得风生水起。 五白散玫瑰露便是其中之一。 果不其然,长公主被勾起了兴致。 “玫瑰露?” 长公主想了想,“此物本宫不知凡几,好似没这等奇效。” “那要看是什么方子,臣妇这张方子与旁个不同,殿下若有兴致,臣妇可当场为您配置。” 左右坐着也是坐着,长公主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吧。” 随后程亦安请长史给她准备笔墨,当场写下一张花料单子,让人去搜罗来,长公主府上的下人日日为此筹谋奔波,配料均是现成的,且是整个大晋境内最好的,大多花料府上便有,没的很快也去外头铺子买了来,堪堪半个时辰就配齐了。 程亦安顺势提出要如兰和如惠两个丫鬟帮衬,长史会意命人 将两个丫鬟放了。 如惠和如兰显然是为长公主威势所摄,进来时眼角挂着泪,蹑手蹑脚,战战兢兢,程亦安连忙用眼神示意二人镇定,莫要惹长公主不快。 这个时候的如兰和如惠压根还不大懂如何制露,程亦安不过是寻个借口释放她们,眼下这瓶香露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程亦安不敢大意,借口时辰不早,不敢耽搁,从长史手中借调了人手帮衬。 长公主香房里的侍婢心思灵巧,手艺娴熟,程亦安甚至不必亲自动手,每一色花料亲自称好配好,交予她们捣沥便可。 菖蒲花露十钱,明前的雨水半盏,立秋当日的露水十钱,这些旁人家里不一定有,长公主府每日有专人采集花露,这都是现成的,还有玫瑰花蕊十二两,白菊花五两,用的最好的白菊,菊瓣硕大如伞,花茎根根饱满明丽,此外白术,白芍,白茯苓,白芨,与白芷花蕊各五钱,外加一种极其珍贵的白僵蚕十克,便成了。 程亦安当然还有更精进的方子,只是事急从权,少不得先凑合着用。 用清一色长沙窑霁色的小套碟装着,有的煮水,有的捣炼,有人捣,有人沥,最后汇至程亦安跟前。 五白散的方子,长公主并不陌生,捣药场景长公主更是司空见惯,不过美人挽袖露出一截粉白的手臂,葱白玉指纤纤灵动,倒也赏心悦目。 五百散的方子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程亦安当然知道这个方子还惊艳不了的长公主,她悄悄唤来如惠,让她回陆府取一样东西。 大约半个时辰后,各处花露药汁均已捣就,如惠也取了宝贝来,这是一种绿榄油,得多亏她前时段日闲来无事,购了些绿油果,在自个儿府上捣了一瓶油,果肉与果油混入一处装在棕色的小玻璃瓶里,待数日过去沉淀后,如今只得了手指根那么一截金黄的油。 此才是程亦安的杀手锏。 将玫瑰露五白药水配好倒入一个透明的琉璃瓶中,最后将此物混入其中,勺子舀起来,恍若一段流金倾泻,叹为观止。 玫瑰油露制好后,当然不会立即在长公主脸上试验,长史唤来一女官,程亦安让侍女帮着在女官脸上覆上厚厚一层油露,一炷香过去了,将其脸洗净,女官肌肤冰冰凉凉,明显白了许多,不仅如此,双手覆上宛如刚剥除的荔枝,水灵灵的实在让人叫绝。 不必迟疑,下人立即抬来躺椅,铺上一床舒适的兽皮毯子,长公主躺上,这回程亦安亲自服侍她敷脸,又是一炷香功夫。 众人七手八脚帮着长公主收拾干净,长公主摸了摸自己脸蛋,那个叫嫩得出水,再瞧众人眼底的惊艳之色,长公主便知效果奇佳, “你这女娃倒是有些本事。” 程亦安莞尔一笑,“公主受用便是臣妇之福,”说着便将方才写的方子双手奉上, “殿下,五白玫瑰精油露的方子就在其上,您平日便依此研制,每日敷上一回,不出一月,必定是童颜永驻。” 童颜永驻是夸夸其谈,不过一月回春也不是不可能。 长公主见程亦安识趣,心里很满意。 她喜欢聪慧有眼力劲的姑娘。 朝长史瞟了一眼,示意他收下,随后问程亦安, “孩子,你叫什么名?” 程亦安答道,“臣妇亦字辈,闺名一个‘安’字。” “安安,”长公主叨念一声赞好名儿,心想也不能亏了她,指尖按着眉心,沉吟道,“本宫在京城各集市有铺子数十间,这方子便当你入了股,回头卖了银子会分与你。” 这简直是额外的惊喜。 经营铺子耗神耗力,进货出货收支工钱,哪一个账目不需要盘?前世她为了打点家业,生生将自己熬成了黄脸婆,如今有长公主做靠山,坐着便能收银子岂不妙哉。 人便是这样,你让一步我让一步,路便宽了。 程亦安腼腆地谢恩。 长公主神色淡然颔首。 其实今日之事到这里算是完满解决了,许了人家入股,便不可能再为难这个女娃,至于那个人,长公主是不期待了,她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来,认识他整整三十载,他与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行君子之风,遥遥行一礼便离开。 这又不是她头一回为难程家的人,他露过面吗? 从来没有。 只轻描淡写递一份折子去皇帝案头,让皇帝命她放人,不曾掀动半分情绪。 明知无用,为何还要做呢。 大抵是她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吧。 寒风袭来,轻轻掠起一片帘角,硕大的前院空寂无人,晚霞已褪尽最后一抹颜色,天将黑,该送女娃回去了...长公主慢慢直起身子,眼底是深掠不去的寂寥。 就在这时,台阶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殿下!” 是长公主府侍卫首领的嗓音,带着急切,激动。 长公主抬眸,蹙着眉,见他冒冒失失露出不悦。 只见那侍卫小心翼翼捧着一物上前来, “殿...殿下,程大人来信了。” 长公主怔愣了一瞬,“哪个程大人!” 殿下这是呆了么,还能有哪个程大人, 侍卫忙道,“自是都察院首座程明昱大人呀!” 一个平平无奇的信封被递到长公主眼前,长公主痴痴凝立还未反应过来,信不曾封口,里头雪白的信笺滑落,长公主慌忙接过,摊在眼前,两个字霍然映入眼帘。 无比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苍劲挺拔。 是程明昱亲笔。 他竟然给她写信了。 平生第一回 对于她胡闹的行径给与反应。 长公主心忽然擂鼓一般震动,满腔的情绪绞在心口宣之不出,手臂撑在桌案,双肩战栗片刻,泪珠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恐泪水沾湿了信笺,她忙又别去泪珠将信给捧起,招来程亦安, “安安,来瞧你伯父的书法...” 程亦安见她情绪忽然失控,心里无比惊异,慢腾腾挪过来,凑上去瞄了一眼。 上头直挺挺写着两字: “放人”。 程亦安扶额。 长公主殿下是如何能做到无视这二字的涵义,心无旁骛欣赏堂伯父书法的? 她暗暗咋舌。 不过细看来,当真是好字。 “此二字是柳体之筋骨,一笔书的写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最后一捺急促收笔,带出一尾凌厉,将满腔愤怒宣于纸上。 程亦安印象里堂伯父喜怒不形于色,还从未气成这样。 但长公主不在意,她拭了拭泪,含笑与程亦安道, “安安,你是带福气的好孩子。” 长公主真非常人,愣是不觉半点冒犯,将这二字当成了宝。 程亦安心下叹然,换她坐拥荣华富贵,今日打马,明日出游,过神仙日子便是,何苦为了个男人人仰马翻纠缠不休的。 堂伯父此二字说放人,未必不是让长公主“放手”,可惜长公主偏执到一定境界愣是叫人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这还没完。 长公主捧着程明昱的书法,舍不得挪开眼,很痛快地吩咐长史,“去我库房将我少时戴过的那对翡翠镯子取来。” “臣遵命。” 不多时,长史亲自去库房取来两个锦盒,双双打开搁在程亦安面前。 这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虽不是满绿,那一截绿花无比灵动艳丽,整个镯子如玻璃般清澈透明,是举世罕见的宝贝,更难得是两只镯子几乎一模一样。 程亦安暗暗吸气,朝长公主欠身, “殿下,此二物价值连城.....” “对,所以赏你了。”长公主挥挥手,无比潇洒地截断她的话,“我年轻时戴过,如今戴不上了,给你最好。” 程亦安不敢接,惶恐地看了一眼长史,长史朝她微一摇头,示意她不必推拒。 程亦安只得屈膝, “臣妇谢殿下恩赏。”吩咐如蕙接过。 长公主眼里已经看不到她,兴致勃勃将那幅字递给长史,“将它裱起来,挂去我书房。” 随后没有人再管程亦安,一行人簇拥着长公主和那幅字往后院去了。 程亦安交握着手直愣愣看着,这公主府的人个个不能常理度之。 能全须全尾离开长公主府,又得了赏 赐,程亦安心情也不错,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已有马车在门口相侯。 来接她的,程亦彦。 瞧见程亦安出来,连忙迎上去,上上下下打量她, “安妹妹,可有哪儿伤着碰着了,长公主可曾为难你?” 程亦安将赏赐捧给他瞧,“没呢,我好得很,给二哥哥添麻烦了。” 一脸憨柔的笑。 程亦彦在亦字辈男孙中行二,底下的姐姐妹妹均爱唤他二哥哥。 程亦彦一听这话,直皱眉,“说的什么话,是我们连累你了,来,快些上车,我送你回去。” 程亦安真的很敬佩程亦彦。 程家无论哪房,也甭管是在室女还是外嫁女,姊妹们在外头受了委屈的,通通是程亦彦出面撑腰,程家有这样的继承人,合该长盛不衰。 程亦彦亲自掀帘送她上马车,看着她不谙世事的样子直摇头。 换做旁人今日还不知吓成什么样,偏她天真烂漫,不识贼人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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