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大抵是饿了吧,长公主缓慢地搭着扶手起身,朝后院行去。 顺着宽敞的游廊来到正殿门口,如往常那般踏进东次间。 一脚踏进去,长公主愣住了,门口那瑰丽的座屏不见了,原先金碧奢华的东次间忽如一口空旷的枯井,一种极致的空茫扑面而来,满室的彩灯被取下,那些令她爱不释手的书画不见了,博古架上各色烧刻着他模样的青花瓷也不知所踪,三扇格栅正中的紫檀长案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沓新送来的宣纸无风而动。 长公主蓦然坐在桌案旁,左手搭在桌案下意识往过去笔架的方向一摸,过去这个时辰她该做什么....哦,对了,该临摹他的小楷,那可真是一手极致的小楷,笔锋细密如刃,每一笔线条韶润优美,连成字却格外挺拔隽秀,光瞧那一手字,就足以让她春心萌动,难以自持。 只是这一摸,什么都没摸到,手里空空,心也空空,她忽然不知要做什么。 哦,对,肚子饿了。 “来人....” 门口女官立即躬身应是,“殿下有何吩咐?” “摆膳。” “遵命。” 女官转身看了一眼婢女,婢女得到示意立即去传膳,女官这厢往长公主身侧行来,环顾一周,过去置满摆设的长条案,桌案,书案都空了,过去这里从不许摆膳,不许沾一点荤腥。 “殿下,摆在何处?” 一阵风来,吹动廊庑外晕黄的灯盏,灯芒越过窗纱在长公主身后洒下一团光,衬得她身影无比萧索冷清,闻言她侧过脸,灯芒追过来映亮她眉梢,白皙的手指轻轻往身侧桌案一点, “就这。” 又是至晚方归。 年关时节,即便作息严苛如程明昱,也不免被打乱时辰,至戌时方回到程府。 这个时辰,老祖宗那边有晚辈承欢膝下,程明昱一向不去打搅,径直从小门回了书房,唤来管家询问是否有疑难家务,管家捧着一册账册,一一为他念来。 程亦彦近来时常不在府上,家族大事都禀到程明昱这来,得了分红,程家一些纨绔少年难免在外头惹事,这不今日八房的一位少爷就在外头聚众赌博,被人告到戒律院。 “八房的老太太今个儿求到老祖宗头上,说是八房大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生得单弱,平日是纵了些,请您看在八老太爷的份上,从轻处罚。” 这位八房的少爷名唤程亦珂,正是程亦安手帕交程亦可的嫡亲哥哥,程亦可的父亲和嫡母通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养在锦绣堆里,是南府最混账的少爷之一。 程明昱端坐在圈椅,眉峰不动,淡声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触犯族规了。” 管家道,“没错,今年就是第三次。” “先按族规处置,翻过年将他送去肃州的铺子,让徐老管一管他,给他在边关吃点苦头,历练历练,若再不成,就放弃吧。” 放弃就意味着往后不会再给程亦珂任何资源,相当于从程家除名了。 “是,家主。” 这一条记下,吩咐人去执行,又换下一桩事, “您先前允诺朝廷的租子,老奴已足额交接给户部,只是户部今日来了一位官员,说是想拿其中三万担的粮食换一些丝绸,急着给宫里主子们裁制除夕新衣。” 先前通州那两艘漕船损失不少丝绸,现在司礼监和织造局急成热火蚂蚁,四处求救。 程明昱忽然抬眸,双目锐利看着管家,“你怎么答复的?” 管家连忙垂下眸,躬身道,“老奴说哪有这么多丝绸,即便有,也只是些不好的积年旧货,怕是不敢玷污宫里的主子们,那官员就走了。” 说到这里,管家抬眸看他,“老奴想着咱们少主在户部,人家越过他直接来府上,可见是在少主那里碰了钉子,少主没答应的事,老奴岂敢松口,故而就这么回了。” 程明昱很满意。 在程家当管家,不亚于在六部衙门当值,甚至这些管家的城府,心计,应酬的本事还要在六部有些官员之上。 程明昱抬手摁住眉心,来回抚动,“那些粮食是给江州赈灾用的,可不是给工部和司礼监弥补窟窿用的。” “这样,你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户部给事中徐坤府上,让他查户部各处捐献物资的流通去处。” 户部给事中专职考核监督户部官员,一旦发现有不法之事,会立即上奏皇帝,但凡被各科给事中记录在档的官员,直接影响其升迁。 对于各部官员极有威慑力。 “此外,你再联络京城捐献物资的名门,喊上几位管家一道去户部,找他们要派用回执,两厢夹逼,不给户部官员挪用物资的机会。” “老奴明白了。” 又议了几桩事,管家阖上簿册,笑着告诉他, “昨个儿咱们的人去陆府接三小姐,三小姐说家务繁忙不得空,今日午时去又没碰见人影,只当今日是不会来了,哪知下午申时末,便见陆府的马车停在门口,三小姐携着大包小包说要在府上住几日呢,老祖宗喜得跟什么似得,问您待会要不要去瞧一瞧三小姐。” 想起那对小冤家,程明昱便头疼, “不必了,她会主动来找我。 ” 当他没看出小女儿的来意么。 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挥退管家,程明昱唤来老仆入内沐浴,将白日那身官袍换下,穿上他素日爱穿的茶白旧袍,别看程明昱家财万贯,他却从不爱置办新衣裳,一应用物也简单,不过虽简单,却都是最好的用料。 譬如他惯爱喝的这只酒盏是前朝澄明年间官窑烧出来的斗彩,这只杯盏极小,不及人手腕大,那一年却只烧出五只极品,其中三只进贡皇宫,一只由当时的皇帝赠给北齐皇帝当寿礼,剩下一只流入程家,前朝覆灭,那三只酒盏也毁于一旦,听闻北齐皇帝那一只也不甚摔了,程明昱所用便成了孤品。 每日睡前程明昱爱饮一口姑苏酒,这种酒并不烈,也不清淡,色泽沉郁似血,口感层次丰富,入嘴有果香,再品有细微的热辣辣的感觉,到最后只剩余韵悠长。 程明昱忧思过多,睡眠不好,这是一位老郎中给他开的方子,由程家一位积年老匠替他酿造而成,这是程家的秘方,这种酒在姑苏卖得极好,且每年限量供应,用姑苏人的话说,一年想喝一口姑苏酒,得上一年开春去预定,到了年底方得一些,能喝上姑苏酒的非富即贵,寻常人够不着哩,即便能订上的,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再多也没了。 正因为它稀罕,这些年“姑苏酒”三字,已成了权贵的象征。 程明昱这些年对这杯酒已形成依赖,不喝上一口,压根睡不着。 老仆照旧替他斟了一杯,程明昱一口饮尽,过甬道,来到琴房。 抱厦之外,是一片茂密的细林,这个季节竹林早枯,为了续上这一片景致,程明昱后来在此地间植几颗老君梅,如今梅枝横斜,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许绿意,是凛冽寒冬里唯一一点新意了。 程明昱的琴房就在竹林深处,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葱木,层层叠叠的树叶掩下一片清幽,平日这里的琴声是传不出去的。 程明昱是程家的嫡长子,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从会用筷子开始便摸琴,积年下来,早已是音律大家,当年北齐在边境演武,给大晋施压,他就曾用一首破阵子给将士们助阵。 比起书房,这间琴房称得上狭小,也没几件摆件,屋子里并未点灯,程明昱下意识阖上双目,修长的手指覆上琴弦,一连串流水般的音符便从指腹下滑出。 没有琴谱,谈不上节奏,随性而弹。 双指如飞,从西角一路滑至东南,速度越来越快,琴音恍若一片刀光剑影从当空划过,渐而又顺着东南往上回拨,这下似珠玉落地般,每一下铿锵明锐,抑扬顿挫,如此来回大约十来次,到最后右手尾指往下一滑,尾音戛然而收。 这片天地都静了。 汗顺着额尖密密麻麻往下落,程明昱双手撑琴深深呼吸。 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您...辛苦了...” 事后她匆忙追过来,葱玉纤细的手指扶着一盏茶,送至他跟前,昏朦的光影在她白皙的手背落下一层绒光,那里还有未退的细汗。 他甚至没去瞧她生得什么模样,余光倒出她身影,她细喘吁吁,像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颤巍难支。 这种事,她跟他说辛苦了?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他头也不回离开。 睁开眼,窗外细雪霏霏,梅枝婆娑,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梵界视十八年为一轮回,那么此时的林中雪亦是那年雪,如此,也算共白头。 怔惘间,身后甬道末端的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老仆沧桑的嗓音传来, “家主,三小姐亲自给您做了夜宵送来。” 老仆推开门,入目的是一条极深的甬道,程亦安拎着食盒抬起眼,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陷在黑暗尽头。
第39章 一声爹爹,什么都能应她…… 他一袭白衫, 仿佛坐在时与光的边界,仿佛被遗落在世界尽头,他猝不及防回眸, 眼底那一抹苍茫像是深冬的幽寒拂掠不尽。 程亦安心猛揪了下, “父亲...” 这样的程明昱让她觉得很陌生, 可冥冥中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老仆递给程亦安一盏风灯, 随后将身后的门掩好,程亦安提灯缓步往前。 她并不知抱厦后还有这样一条甬道, 外头被葳蕤草木掩盖,里头却别有洞天。 慢慢的离得他更近, 那张脸也变得更清晰, 真是看不出一丝老态。 这不过是一间木质的琴房, 两丈见方,摆设也并不起眼,唯独北面有一四方琉璃窗, 窗外雪若鹅绒漫天飞舞,衬着木屋像是一方遗世独立的小天地, 不受万物纷扰。 程亦安收回视线, 将风灯搁在桌案, 食盒也放上,望着程明昱讪笑, “这么晚打搅您真是罪过。” 这段时日程明昱太忙, 白日压根会不到他。 此时的程明昱已恢复一贯神色,想是方才抚琴过于尽兴,眼下他眉目仿歇着煦晖,端坐在墙下一把木凳,有一抹朗月清风般的气质。 “苹苹坐。” 其实这里没有第二个席位, 程明昱所坐不过一把搁放衣物的木凳,程亦安要坐,只能将他琴案旁的锦凳挪来。 除了老仆每日进来清扫,这间琴房素来无人踏入,这是程明昱的禁地,哪怕其他几个孩子,也从无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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