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亦安可以。 如果说他这一生都在循规蹈矩,那么程亦安的存在算是他唯一的放纵,是他克谨圭臬的一生里开的唯一一扇天窗。 在他这里,小女儿没有禁区。 程亦安双手交叠在腹前,坐的规规矩矩的,悄悄打量这间琴房,原始的木屋,不做任何装饰,在旁人家里便称得上寒碜,有了程明昱在,就被衬出几分返璞归真的意蕴。 “您常在这里抚琴?”程亦安好奇问他,水杏眼幽澈明亮,遮掩不住少女的天真。 “是。” 程亦安面朝他而坐,身侧不远处就是那一张焦尾琴。 这是一把古琴,琴弦有包浆,可见时常弹抚,程亦安也爱琴,前世她在益州偶然得了一把极好的绿绮,虽是仿制,用的却是上好的木料和琴弦,音质很不错。 程明昱见程亦安蠢蠢欲动,鼓励她,“你试试?” “我可以吗?” 程明昱朗声一笑,“在爹爹这里,你没有什么不可以...” 程亦安知他素来宠女儿,咧嘴一笑,然后调整坐姿,开始试琴。 少女身姿纤细优长,在程明昱眼里便如早春的朝花,生机勃勃又略显稚嫩,连抚出的琴音也是轻快明媚的,恰同她这个人。 抚了一段,大约是觉得不大适应,又重新来,这回双手拨得越快,与他方才运琴的姿势一般,程明昱微微纳罕,这难不成是父女的默契....只可惜比他的娴熟还是差远了,在他看来是毫无章法,一团孩子气。 程亦安过了一把瘾,冲他回眸一笑,“好琴。” 程明昱心里摇头,面上却道,“弹得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琴房看到程亦安。 那一年她五岁,刚上族学不久,学堂里有琴房,专给程家的小辈习练。 她那一日不知怎么就钻到琴房,摸到最近的一张琴,随手拨了下琴弦,一串音符跳出来把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紧接着好奇,她忍不住又拨,就像方才那般,乱弹一气。 管家瞧见了,迎他时兴致勃勃告诉他,他当时刚从衙门出来,准备去一趟都督府,听了这话,愣是扔下公务快马回府,赶到琴房,就看到小丫头在那捣乱,这把琴试一试,那一把摸一摸,她好像在寻自己最喜欢的音质,更可爱的是她还能跟那些琴说话呢。 程明昱便把她叫到身边,亲自教她弹琴。 她那时胆儿小,瘾却大。 苹苹的启蒙恩师,其实从来都是他这位亲生父亲。 程亦安不急着表明来意,程明昱也不急,她现在在他面前还没那么放肆,说话还要起个兴头,程明昱给她倒茶。 程亦安忙拦住,“我给您做了夜宵呢,您等着。” 于是 赶忙将食盒盖掀开,先取出第一层食盒里的燕窝粥。 “我什么都没加,就加了一味去心火的百合,想您日日忙于朝务,喝了平心静气有助睡眠。” 燕窝用一只乳白底烧制红梅花纹的瓷盏所盛,百合夹在雪白的燕肉中,三两颗鲜红的枸杞点缀,与碗口的红梅相得益彰。 燕窝并不稠密,很是清淡。 可见她是打听了他的口味而来。 程明昱静静看了一眼那瓷盏,并未动,反而含笑问程亦安, “苹苹府上的家务都安排妥当了?能在家里住多久?” 程亦安心想她哪有心思在程家住啊,若是事成恨不得待会就要回去,但这话显然说不得,她轻轻一笑,“安排得大差不差,三五日是能住的。” 言罢又殷勤地将瓷盏往他胳膊肘旁推了推,黑白分明的大眼眸水汪汪望着他,笑道,“您尝一尝嘛,好吃女儿往后还孝敬您。” 程明昱见状,胳膊一收,往后靠在墙壁,不动神色回道, “苹苹心意爹爹心领,往后不要去厨房劳累,那不是你这样娇滴滴女孩儿该做的事。” 瞧,陆栩生那混账还盼着她下厨,爹爹这里就舍不得劳动她。 果然还是爹爹亲。 程亦安小脸一垮,指着那碗燕窝粥,委屈道,“您真的不尝一尝么,女儿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做成的。” 可不是费了她老大功夫阖城跑药店,寻了这味药来,一旦吃下,他四肢酸软无力,三日起不了塌,不能去上早朝,他这一“病”,届时陆栩生再把军令状摆出来,朝臣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程明昱面不改色道,“好,先搁这,爹爹等会喝,时辰不早,苹苹要去歇了吗?” 程亦安的失望都快要写在脸上。 可是她哪里是那么容易气馁的姑娘。 “燕窝您不喜欢是吧?”程亦安绵绵一笑,又起身,翻开第二层食盒,取出她给熬的五白归心汤,“这种汤药冬日最是滋补,您喝了,保管一夜睡到天亮。” 怕是连睡三日不起吧。 程明昱不上这个当,面对女儿“咄咄逼人”的攻势,其实他也有些受不住了,愧疚道, “安安乖,冬日夜凉,琴房更是凉,你快些回去。” 程亦安倔强地四处张望,“这里不冷啊...” 还真不冷,程亦安忍不住起身来到窗口往外望,雪更大了,簇簇的一团落在梅梢,落在屋顶,也落在窗棂外的木檐,煞是可爱。 “对了,这里为什么不冷?”她回眸问程明昱。 这样的寒冬腊月,程明昱只穿了一身中衣,外罩一件袍子,可见琴房极为保暖。 程明昱看着绞尽脑汁赖在这里的女儿,失笑道,“底下有地泉。” 程亦安明白了。 百无聊赖转悠一圈,又回到他身侧坐着,一双俏眼水盈盈望着他,带着撒娇的语气, “您真的不喝吗?” 程明昱果断杜绝她的念头,“不喝。” 程亦安当然知道爹爹已看穿她的把戏,她也知道瞒不住他,他那么聪明,手眼通天,怕是早把她的谋算看得明明白白。 那又怎样? 攻心计到了最后一步。 程亦安目不转睛盯着他。 程明昱看了她一眼,忍住笑, 程亦安还是看着他。 程明昱其实已经快顶不住了, 大女儿端庄大气,与她讲述道理,剖析厉害,她会听。 二女儿虽胡搅蛮缠,可一旦他严肃,她也只能铩羽而归。 唯独小女儿,不哭也不闹,性子软和,生得也纤弱一些,攻势绵绵,真的让人吃将不住。 她辛苦忙活这么久,哪怕是毒药他也得喝一碗,只是想起江南局面,程明昱生生打住念头,“苹苹....” 就在他准备将江南厉害告诉她时,只见程亦安忽然伸手抓住那碗汤水,毫不犹豫往自己嘴里一灌。 “苹苹!” 程明昱脸色大变,待伸出手拦,程亦安已喝了满嘴,两腮鼓囊囊的,眨巴眨眼看着他。 程明昱拔身而起从她手里将碗夺过来,扔桌案,急道,“快吐出来!” 她非但不吐,反而一咕噜全咽下去了。 程明昱:“......” 除了苦肉计,也是别无他法。 程亦安方才动作太急,自个儿也噎住了,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 程明昱脸都气青了, “来人,快传大夫!” 随后弯下腰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程亦安打横抱起,迅速往书房去。 屋外的老仆闻言也是惊慌难当,赶紧奔出去,寻侍卫让他们去请大夫,再进屋来,程明昱已将程亦安抱着搁在了软榻上,厚厚的褥子偎在她身上,程亦安躬身如虾,还在喘息,这药果然还是那般烈,这一口喝下去,便如同喝了酒,人晕乎乎。 前世程亦安在益州曾做过药材生意。 益州四周多的是深山老林,珍奇药材遍地,这样的药材一旦运去大晋四地,可获利百倍。 长年累月与药农打交道,程亦安也略有辩药之才。 陆栩生今日来长公主接她告诉她,只要她拖住爹爹三日,三日内他必定拿到皇帝的诏书,所以她便想起曾在益州接触过的一种药材,名唤金鹅断,别看药名听起来略有些可怖,实则是一种很罕见的滋补药,专治失眠之症,一旦喝下去,三日内保管睡得饱饱的,不想起塌。 当然略有一些害处,那便是四肢酸软,浑身打不起劲。 程亦安想过,若是程明昱顺利上当,那就当让爹爹歇息三日,如果糊弄不住,只能行苦肉计了。 这药起效可快,程亦安躺下去没多久便如软了骨头似得,小脸开始发白。 程明昱悔得眼眶都红了,坐在她跟前的锦杌,瞪着她, “亦安,你要劝爹爹便劝,为什么拿自个儿身子开玩笑!” 他方才就该一口喝完,不给她机会。 看着小女儿为了逼他袖手,给自己喂毒药,程明昱心里剜肉般疼。 程亦安小声驳道,“陆栩生劝了这么久,您听了么?您明知道我的目的,却始终不中招。” “你还有理了!” 程明昱极少动怒,因为他从来都有法子,但今日他拿程亦安没法子, 他低估了小女儿的决心。 府上大夫在这时匆匆赶了进来,这是太医院致仕的一名老太医,程明昱连忙让开,让他给程亦安把脉。 程亦安躲在被褥里,摇头道, “您别白费力气,这种药无解。” 太医茫然地看了他们父女俩一眼, “什么药?” “金鹅断。”程亦安说。 太医扶了扶额,没有说话。 这是一种药性极强的滋补药,严格来说不算毒。 程明昱脸色很难看,问太医道, “真的没法子?” 太医苦笑道,“倒也不是全没法子,这得行针,不过...”毕竟是位女郎,脱了衣衫给他这个男大夫行针显然是不便的。 太医只能劝程明昱,“也不是大病,歇个三日,我回头再给她在手指行上几针,便完好如初,活蹦乱跳了。” 见程明昱还是眉头不展,老太医捋须道,“如果您不放心,我便给她煮一碗白萝卜水,喝下去,倒是能缓一缓药性。” 程明昱摆摆手让他去。 等人离开,他在程亦安跟前坐下,看着得逞的小女儿,嗔她道, “你为什么不让爹爹去?” 程亦安慢腾腾裹着被褥在塌角坐起来,讪讪望着他, “若我告诉您,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您在江南出事了,您信吗?” 程明昱信,但这不足以阻止他南下。 “安安,爹爹身边有圈养的密卫,会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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