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夜,天晴,上弦月悄悄爬上树梢,风越发地凉。 除夕将近,坊不闭户,各处依然灯火通明。 有人在欢歌宴饮,有人翻墙夜行,旅居四境的达官贵人或商旅赶在除夕前回京,这会儿趁着腊八节欢欣鼓舞投入灯市的喧嚣中。 崔函可以想象这一夜自己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他急于掩盖住这场风波,让底下人连夜动手。 崔函的密探果然在范府附近打听到范玉林给程亦安写的那首相思诗,那一卷诗词也落入崔家人手,很好,这便是铁证,只消趁夜传出各大酒楼茶楼,翌日消息必定不胫而走,届时就有好戏看了。 崔函坐在私邸的书房,张望苍茫的夜色满眼放光般等待。 心腹侍卫派出去十多人,十多人外更有崔家雇佣的暗桩。 一夜便可跑遍全城。 母亲那边已遣人递了消息来,让他回府,等等,再等等,等一些好消息传来,他回府也可给母亲交待.... 套着玉扳指的修长手指轻轻扣在圈椅扶手,掌心已渗出细微的汗。 大约两刻钟过去,有人告诉他,拿到了范玉林写给程亦安的诗,崔函笑了,脑海划过程亦安那张脸,比起她姐姐,生得可真是国色天香,够味。 陆栩生那等硬心肠的男人,怎配拥有这样的尤物。 崔函深深闭上眼,修长的脊背往后靠在圈椅,薄薄的皮肉浮现些许青色,久久压抑的躁欲也渐渐游走在四肢五骸。 就在这时,屋顶突然发出破瓦的嘭声,崔函猛地直起身,往上瞅了一眼,下一瞬,一具身子忽然从前方的檐下滚落,直挺挺掉落在地。 守夜的小厮连忙扑过去,翻开那具身子,一看脸庞无比熟悉顿时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往屋里退来, “少主,不好了,不好了,荀十三死了!” 荀十三是崔函麾下高手,这次事件的主令人之一。 崔函脸色如铁板般僵硬,夺门而出冲去廊前,便看到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侍卫此刻只剩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谁干的? 陆栩生? 还是程明昱? 接下来,一具,两具,越来越多的尸身堆在崔函私邸前,院子里注满了血腥气,四下护卫瞧见了,一个个面露惊骇。 崔函一袭宽袍,墨发如泼,立在厅前,冷眼注视着那些尸身。 十五人,整整十五人。 真是好手段。 “齐老六,你领着五人再去接应!” 他不信这个邪。 底下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忠心的操守犹存,二话不说又往外奔去。 可惜出去多少人,就给扔回来多少人。 对方高手尽出,已封住了私邸的出路。 崔函从未被逼得这样惨。 “去,全部给我压上去!” 他双目浸满血腥,绣袍乱舞,几乎是暴戾到了极致。 可惜余下的人面对越积越高的尸身,目露惶恐,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跪下来, “少主,收手吧,再这样下去,您手中精锐将损失殆尽。” 崔函身子剧烈一震,眼底的戾气渐渐沉凝如寒冰,不再吭声。 同一时刻的范家。 范玉林派出去那名心腹小厮的尸身, 被程家护卫毫不留情扔在范玉林父亲的书房前。 范家毕竟不是崔家,别说护卫,就是家丁都没几个,瞧见这个阵仗,均吓破了胆。 “这是怎么回事?” 范父瘫在圈椅里,看着面无血色的二儿子怒问。 范玉林注视着那具尸身,双目失了神采,这是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的人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没了.... 那人穿着程家护卫服饰,连一点遮掩的意思也没有。 程明昱这是明目张胆敲打范玉林,再犯,小心阖府的命。 范母和范父并范家长子拉扯着范玉林, “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程家?你是不要命了吗?” 范玉林被他们扯得摇摇晃晃,沉默不语。 裘青奉命连夜部署暗探去范府和崔府,发现范府有动静,迅速赶到现场,结果就瞧见程家两名护卫提着个尸身扔去了范府,不仅如此,连着范家外的路也被封了。 裘青从屋梁跳下,拽住其中一人胳膊问,“兄弟,我陆家的,这是怎么回事?” 裘青跟着程亦安回过几趟程家,护卫认识他,解释道, “范玉林这个混账,写了一首诗,有觊觎我们三小姐之嫌,而那崔家人欲拿着这首诗做文章,败坏三小姐的名声,我等奉家主之命,给他们教训。” 裘青闻言气得火冒八丈, “好大的狗胆!” “诗何在,让我瞧一瞧!” 那护卫四下掏了掏,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给裘青, 裘青拿着退回暗处,从兜里掏出一种军营常用的火折,擦出亮芒,他飞快扫了一眼。 “他娘娘的,什么这不见那不见的,让你见鬼去吧。” 程明昱意在雷厉风行,以铁血手腕将此事镇压下去, 但裘青觉得还不解气。 两个小兔崽子撞在你裘爷爷手里,不剥了你们的皮算我输。 很快裘青依葫芦画瓢,着人将此诗誊抄几十份,散去京城各大酒楼茶楼。 崔函这厢已经绝望了,将所有人手撤回,尸首处理干净,捏着眉心陷在圈椅一动不动。 他就这么在圈椅里坐到天亮,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大约是日上三竿,他浑浑噩噩揉了揉眼,张望窗外,这时,院外传来心腹管事惊慌失措地骇叫, “少主,出大事了....” 门口侍奉的小厮先一步冲出去,扶住那人问,“出什么事了?” “昨夜有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范玉林写得那首诗词,坊间传言那范玉林爱慕咱们少主,昨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因爱生恨,故意陷害咱们少主,让他当众出洋相,逼他打消娶妻的念头,还说咱们少主二十四了始终不曾议婚,是因着他有龙阳之好啊.....” 管事可以想象一旦夫人听到这个消息,该是何等天崩地裂... 里屋的崔函晃了晃,喉咙血腥上涌。 范玉林昨夜一宿没睡,着人妥帖安葬了小厮尸身,打发了其父母一百两银子,后合衣在塌上歇息,大约是巳时初刻,他父母忽然从外间闯进来,只见范母手拽一片宣纸,全身剧烈颤抖,含痛望着他, “儿呀,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来这等祸事。” 范母羞愤欲死,将那张宣纸扔他脸上,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你瞧瞧,坊间传言你好男风,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往后去哪给你说亲去呀....不,不对,别说说亲,就是咱们范家都没脸见人了....” “回益州吧,回益州吧。” 范父只觉脸面丢尽,跌跌撞撞出门而去,一个不留神,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范母听得扑通一声,心抖了下,顾不上责备范玉林,又冲出去搀扶丈夫,“来人哪,快去请大夫...” 这个哭,那个闹的,整个范府顿时乱了套。 范玉林在这一片混乱中,深深闭上了眼。
第47章 你也不遑多让 又是一个好艳阳天, 就是风比昨日更大了,吹得人面颊跟扎了刺似的疼。 崔函裹着一件玄黑的披风,立在慎归堂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穿深色衣裳过来见母亲, 过去母亲总爱让他着白衫, 说是看起来君子如玉, 风度翩翩。 从崔家大门至慎归堂, 足足要越过五个穿堂,四个庭院, 这一路无数崔家人均以异样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府上尚且如此,遑论外头。 崔函素有傲骨, 依然目不斜视来到这里。 视线一点点从脚下往前端延伸, 各式各样的花瓷碎片散落各地, 有前朝汝窑天青裂片双耳瓶,他记得这是母亲最爱的梅瓶,下雪便插上几珠红梅搁在里头, 走到哪儿带至哪儿,极有情调。 有一套西域来的玛瑙兽首杯, 雕艺巧夺天工, 她平日爱以此饮酒, 喝了酒心情一好,也能给他一个笑脸。 目光慢腾腾游移至她脚下,一双雪白的绣花鞋, 她那么怕冷,寒冬腊月竟然就穿了这么一双绣花鞋。 崔函绝望地闭了闭眼,弯腰褪下长靴,只着薄薄的足衣,沿着碎裂的瓷片, 一步步往前去,他甚至不敢喊疼,修长的身影一晃再晃,忍住不晃,最终在一片狼藉中跪下来。 “娘,儿来请安。” 他伏低身子,不敢抬眸。 屋子里落针可闻,没有一点响动,恍若无人,他便一直跪着不敢吱声,大约跪麻木了,上首终于传来一道冷漠的嗓音, “你出去吧,往后爱去哪儿去哪,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为娘这,你不必来了。” 崔函身子一颤,猛地抬起眸,只见母亲穿着一身绣红梅的长衣,靠着孤零零的桌案坐在堂中,外头的冬阳过于热烈,从色彩斑斓的琉璃窗映进来,照亮她整个身子,唯有一张素白的脸掩在阴处。 “娘....”忍不住再唤了一声。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神也木了似的,没有回应。 血从崔函的膝下渗出来,染红了那一片白瓷,他几度哽咽,却也知母亲素来不容人忤逆,不得不从命,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退出慎归堂,待退至门槛外,余光发现父亲背着手立在廊庑窗下。 他神色一顿,拂去眼角的泪,侧身给父亲行礼。 崔父神色复杂看着儿子,心疼道,“回房歇着吧,慢慢来,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记住,你姓崔不姓李...” 应着这话,里头再度传来瓷器碎地的响声,崔函忍不住浑身一抖,崔父见状面罩寒霜,抬手示意崔函离去,自个儿快步往前,绕至堂前。 那崔母李氏坐在阴暗处,目光嫌恶地看着他, “你来做什么?” 崔父负手大步迈入,就这么踩着那些碎片来到她身侧,定定看了她几眼负气与她隔桌而坐。 “你够了吗?也满意了吗?” 李氏冰冷的眼风扫过去,“我够什么?满意什么?” 她满嘴嘲讽,“我让他行得正,坐得端,他呢,跟你一样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坏人姻缘,杀人越货,坏事做尽,我悉心培养他二十几年,结果呢,还是扭转不了他骨子里的坏胚!” 一句话无情地抽打在崔父面颊。 崔父唇角隐隐绷着,眼纹绽裂。 他着实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娶了李氏,可他真的是喜爱她呀,她貌美飒爽,极有城府也很有胆气,刚过门那段时日,她将府内整治得服服帖帖,比他这个家主在崔家还有威信,他觉着他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男人,能娶到这般完美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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