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新婚三月后的一次同房,那一回她饮了鹿酒助兴一时情迷意乱,情动之时嘴里嚷出了那人的名讳,他方知面前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个随时可戳破的迷梦。 从她诞下崔函,再也没叫他碰过,至而今二十四年,他们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崔家只知当家主母李氏,不闻他崔冀。 “函儿已经够苦了,你不要再逼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滚,别脏我的眼。”李氏回转过身,指着门外,看都不看崔冀一眼。 见她如此无情,难以撼动,崔冀忍不住拔身而起,面覆愤懑,“李茹芸,你还要冷落我到什么时候!” 李氏脸色纹丝不动,张望门槛,发出一声轻轻的嗤。 崔冀见她懒得搭理他,羞愤难 当,气道,“你好歹说句话...” “你缺女人吗?”李氏偏过头来,嫌恶睨着他,指着外头热烈的天光,“你外头的外室小妾数不胜数,你若嫌在家里待的不自在,有多远滚多远,不回来都没人记得你。” 李茹芸嫁给崔冀的条件之一,掌家权交给她,所以从新婚当夜,崔家家主令就在李氏手里。 崔冀已完全被李氏架空。 崔冀郁闷地低喝,“那些女人哪个不是照着你找的,你以为我心里有别人...” 李氏只觉恶心之至,抓起手侧一只茶盏对着崔冀面门砸去,咣铛一声,茶盏正击崔冀额心,疼得他身子一晃差点后跌,血很快顺着眉心滑下来,饶是如此,他愣是闪都不敢闪,硬生生受了她的打。 心中恼恨之至,面上却不敢有怒色,忙拂去血迹,恼道,“我为了你,外头那些女人一个孩子都不要,就守着函儿这根独苗,你还要怎样...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将她们遣了...” 他就是想让她低个头。 李氏越听越觉得脏了自己耳朵,起身往后走,崔冀忙跟过去,可惜跟至后廊子门口,被两个女卫拦住去路,望着妻子无情的背影,崔冀气得跺脚, “李茹芸!” 回应他的只有寒风猎猎,朗朗冬阳。 崔函回到书房,默坐片刻,随侍递来消息说是皇帝召见他。 崔函颓丧地抚了抚额,慢慢起身换了官服,又往皇宫去。 日头再烈,却化不开他眼底的阴霾。 已经这样了,总不能去死吧。 崔函自嘲地这样想,恢复往日的沉稳进了东华门。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看着好端端的翩翩儿郎名声败尽也是很惋惜,直接提出让他外任,崔函没有应,跪在正中求道, “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想留在中枢。” 皇帝过去是这个打算,可现在中枢容不下崔函。 “你躲躲风头,过两年再回来,朕再安置你。” 他有几个两年可荒废? 崔函从御书房退了出来,顺着台阶下了奉天殿前的丹樨,目光忽然瞟向西侧的慈宁宫,借口往西华门去,绕至慈宁宫前的小院子,塞了一锭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让他去太后跟前递个话说他求见。 太后这次倒是不含糊,很快在慈宁宫暖阁见了他。 她知道崔函走投无路了。 虽然名声不好,但崔函本事还是有的。 手握崔家和王家,还愁对付不了程家? 太后一直在密谋此事,崔函主动送上门来,焉能不喜。 “礼部你进不去..”因为崔函名声败尽,礼部不会也不能接纳他, “吏部和户部是皇帝的地盘。” 太后想起陆栩生的大伯父人如今还在狱中,工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定从底下五名郎中挑选,如此郎中能空出一位, “去工部吧,皇帝那头哀家给你掠阵,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崔函知道自己这招棋走对了。 “臣谢太后娘娘隆恩。” “不过,”太后抚着一只雪白龙猫深深笑了笑, “工部郎中还施展不了你的才能,哀家还有一桩要务要交给你。” 崔函抬首问道,“请娘娘吩咐。” “帮哀家刺探京城权宦隐秘,盯着那些世家异动。” 崔函就知道没这么容易得到太后信任,拜山头,得先递上投名状,他瑰艳地笑了笑,“臣遵命,不过娘娘,臣底下人手怕不够...” 这是谈条件了。 太后也不意外,叹道,“哀家从东厂划拨一些人手给你,律令今夜送到你手中。” 两厢交易达成,崔函便准备退下。 太后望着依然清俊的男人,忽然心神一动,“崔郎啊,娶亲的事你别急,哀家心里有数,王家有淑女待字闺中,得空哀家给你引荐。” 太后打算寻个不怎么起眼的王家女,嫁给崔函,巩固联盟。 崔函心里顿生抵触,不过喉结滚了滚,并未当场拒绝,“谢太后。” 离开西华门,虽然风还是那么冷冽,但他似乎能坦然接受了。 幸在这些年被母亲压制,锻造了一副坚韧心性,他崔函也没这么容易被打倒。 出门在西市附近一酒楼饮酒,听得雅间外全在议论他和范玉林,崔函紧紧捏着酒盏,肺管子都气炸了,程明昱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那就只能是陆栩生了,这样的人也配娶程家女? 也还真是巧,洞开的窗下停靠一辆马车。 一丫鬟搁下锦凳,搀着一少女下车,那少女穿着一件旧银鼠皮袄,生得高挑,面颊凹陷看着楚楚可怜,眼底却盛着别样的神采,她转身抬起手,去迎身后人。 只见一只手臂伸出来搭在那少女手心,腕间隐隐闪现一汪翠绿,紧接着她整个人弯腰从车内迈出。 弯腰那一瞬,斗篷微掀,露出一截纤细玲珑的腰身,待她站稳,忍不住回眸张望天色,烈烈冬阳下,那是一张光彩夺目的脸,眉间的炽艳恍若将这一片天地给逼得失色,杏眼弯出的弧度,恰到好处拖出一尾笑,似春雪腕间化,雨落牡丹开。 又娇又柔又鲜活烂漫。 不愧是程明昱的女儿。 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的执着。 宛如山巅之雪,神圣高洁,总是忍不住想採一抔来。 程亦安今日清晨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原来那程亦可自上回听她劝导,循着她嫡母发作的机会,拿着手腕被揪住的一道青紫,跑去戒律院告状,惊动戒律院的长老,一连便将原先克扣她吃穿用度的事给宣扬出来。 戒律院出面,要求八房大太太将这些年的分红全部交还给程亦可,当做嫁资自个儿攥在手里。 昨晚闹了一夜,程亦可最终得了两千两银票。 “两千两呀,安安,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她昨夜一宿没睡,不知要往哪儿搁放,总觉得家里不放心,便清晨一早赶来程家,交给程亦安,让她替她保管。 身家性命银子都交给了程亦安,可见是满满的信任。 程亦安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心疼, “你这银钱看起来不少,真用起来也不禁用,得为长远打算,我嫁妆里头有几间铺子,不如你挑一间用着,做一门买卖,让钱生钱。” 闺阁长大的姑娘实在是没有成算,一听便如天书一般,顿觉天荒夜谈,程亦安便干脆带她上街,一间间铺子逛,领着她见管事,让她开开眼界,慢慢谋算一个营生。 从巳时初逛到申时,走了七八家铺子,程亦安顺道也将陆家的铺子给巡视一番,二人最终在下大街南门口分道扬镳。 “你回去琢磨,得空就来铺子里与这些管事攀谈,待有了想法便来寻我商议。” 程亦可恍若打开了新世界的窗,连连点头,“辛苦你了安安。” 程亦安在转角处目送她走远,打算回府,忽然瞧见不远处巷子墙垛处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如墨,见她发现了他,含笑大步迈过来。 “程三姑娘。” 遭遇了那等惨状,还能笑得如沐春风,心性坚韧非比常人。 程亦安狐疑盯着崔函,面无表情道,“何事?” 语气还冷冰冰的。 “你何故阻我娶你二姐?”崔函单刀直入问。 程亦安轻蔑一笑,“什么叫阻你娶我二姐?你以为你想娶,我二姐就会嫁你?” “崔函,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崔函仔仔细细打量她神情,哪有半点见到心上人的样子,反倒是绷着一张俏脸无比嫌弃。 他脑海突然闪现一片灵光,怀疑自己上了范玉林的当。 狗杂种,算计他! 崔函自诩聪慧,从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这还是头一回被 一个小白脸给诓了。 崔函被自己给气笑了。 再看程亦安,眼底的眸色便十分复杂。 两位婆子成八字形护在程亦安左右,那裘青并三位侍卫也虎视眈眈睨着他,只等着程亦安一声令下便涌上来。 换做最开始,知道程亦安对他无心,也就罢了。 如今嘛,有那么点入眼,舍不得丢开手。 崔函还是保持一贯的风度,朝程亦安一揖,“三姑娘,在下哪里得罪了你,你可以明言吗?” “不能。”这种事解释不清,程亦安只能将任性进行到底。 崔函真没料到这么温软娇柔的姑娘,竟然如此有脾性。 有趣。 他忍不住试探道,“我母亲的事你知道了?” “你母亲是谁?” 程亦安没这么傻被他套话。爹爹的事不能被声张出去,对他名声不利。 崔函看着一脸懵懂的姑娘无奈地很,这话是聊不下去了。 他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再往后退了一步,优雅一揖, “不管怎么说,咱们俩也算不打不相识,往后程三姑娘有需要用到在下的地儿,遣人来崔府知会一声,再会。” 他略略颔首便转身离开。 程亦安瞠目结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问如兰道, “他莫不是受刺激了,脑子不灵清了?” 如兰也很是匪夷所思。 害她方才提心吊胆,以为崔函要报仇,谁知这人竟然还结交上了。 裘青呢,盯着崔函离去的身影,心里已把他祖宗问候了八百遍。 他奶奶的,敢觊觎少奶奶。 程亦安无暇理会崔函,立即登车回府。 大老爷的罪名定下来,被贬为庶人,连累大少爷陆云生也被罢了官,一家人在长房哭天抢地,大少奶奶柳氏也哭红了眼,无心理事,程亦安只能回去主持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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