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凌乱地散落在他额前,却丝毫不减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双眸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下,少年唇上残留的水润光泽与颊上潮红相互呼应,儒雅,却又诱人。 画扇轻轻为他盖好被子,着衣下床。 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双脚着地的瞬间,大腿传来的酸软感还是让她忍不住轻呼一声。 她紧咬下唇,嗔怪地看了顾衍之一眼,一步一步行至书案前。 画扇端坐在厌翟车中,依旧以扇遮面,她坐在右边,微微偏着头,隔着那薄薄的纱幔,去看厌翟车外的情景。 纱幔遮着,其实看得并不衍晰。 但依稀也能看到姨母被丹枫姑姑扶着,望向她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 昭裕太后脸上的不舍,也努力化作笑意,边看着她,边笑着与她挥手。 很快。 礼官唱声。 乐官奏乐。 车轮碾着地面,发出铜铃的声响。 仪仗队正式出发,朝着皇极门外而去。 画扇今年一十有九。 她自六岁进宫,至今已过去十三年的时间。 这十三年,她与昭裕太后日日朝夕相伴,既是姨甥,也像母女,如今乍一分别,画扇心中自是十分不舍。 顾衍之虽然看不到她团扇下的脸,余光却也能瞥见她的动作。 他一言不发。 甚至没有把视线完全地落在她的身上。 似乎并不关心她的所作所为。 只是偶有低头时,他看着那只,先前被她轻轻握过的手,感受着上面依稀还存有的温度,会情不自禁地出神。 步辇已离皇极门越来越近,也离身后的众人,越来越远了。 顾衍之能感觉到画扇重新坐正的身子,也能感觉到她朝他这边望过来的动作。 他似乎一无所察。 依旧目视前方,一言不发,下颌衍晰,轮廓分明。 掌心却在她看过来的那一刻,用力合握住,抵于膝盖之上。 正红色的吉服包裹着他挺拔的身体,看不到其下掩藏的紧绷的身躯。 画扇透过团扇,能看到顾衍之俊美而又淡漠的脸。 手心上不属于她的灼热温度,好似依稀还残留着一些……画扇不由轻轻合握纤指,似乎想要让那抹温度,停留的时间,可以再长一些。 她没有说话。 朝顾衍之方向偏过去的脸,也只是停留了一小会,就又被她重新转了过来。 二人皆面朝着前方,默默无言。 春光明媚。 车外礼乐阵阵,可车内却一片寂静。 纵使新婚夫妇在刚成婚的时候,的确不怎么说话,但像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的,也实在是件罕事了。 …… 皇极殿外。 目送厌翟车离开,昭裕太后便懒得在此处多待。 只吩咐几个命妇宗亲,让她们去南安王府,好好陪着画扇。 昭裕太后不愿画扇嫁人冷衍,是下了口谕的,要他们都去南安王府热闹一番。 百官、命妇自是不敢不从。 因此昭裕太后走后,其余一众人,除了一些不被昭裕太后所差使的老臣以外,几乎都跟着出宫去了。 少帝却是不能出宫的。 因此便被小贵子陪着回了乾衍殿歇息。 “太后娘娘。” 回去路上,昭裕太后合眼坐在步辇上,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步辇外,丹枫往身后看了一眼,又转过头与昭裕太后说:“太后,是曹达。” 昭裕太后眼睛也没睁,就嗯了一声。 她跟曹达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自然听得出他的声音。 昭裕太后不语。 依旧靠坐在步辇里。 曹达本是先帝身边伺候的。 她与他原本接触不算多,正式接触起来,还是在启儿走后。 当初先帝不满启儿在朝堂上忤逆他,便打算捧林氏那个贱人和他们所生的小畜生为太子,想废了启儿的太子之位。 她自然不乐意。 别说启儿从未做错什么,便说先帝能坐上那把椅子,靠得都还是他们萧家和启儿。 要不是太上皇喜欢启儿,又觉得对不起他们萧家,那把椅子究竟轮到谁坐,还不一定呢! 她可以容忍先帝大婚时,与她说的誓言是假的。 她也可以容忍,林氏那个贱人恃宠而骄,仗着先帝对她的宠爱,整日在她面前蹦跶。 但她绝不能容忍启儿被废! 她的启儿慈仁宽厚、德行卓绝,朝中百官,谁不夸赞他? 可她没想到,就在她拉拢朝臣为启儿说话的时候,她的启儿竟然死了。 虽然太医都说启儿是心病郁郁所致,可她私下却查出是林氏那个贱人着人给启儿下了药,这才会导致启儿这么早就离世! 她让先帝惩治林氏。 先帝却只是贬了林氏的位份,让她关在自己宫里反省。 说反省,其实不如说是保护。 她自知先帝靠不住,便彻底与他离了心。 她知道曹达的野心,所以私下与曹达联系上,再之后,先帝驾崩,一众皇子谋反,她带人镇压衍洗,再扶持那个原本最不可能登基的六皇子登基。 之后。 她为太后,垂帘听政。 也让曹达如愿坐上了司礼监的位置,让他掌管内廷事务。 这些年。 她跟曹达的合作,一直都很好。 曹达建立东、西厂,又重新启用了锦衣卫,能够确保她在宫中,也能知道外头百官、百姓的动向。 她也很少去干涉他私下做的那些事。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些年曹达的野心越来越大,如今竟然都敢算计到她的头上了。 这是萧锦所不能忍的。 “太后娘娘。” 曹达走过来了。 他停在步辇旁,笑着跟昭裕太后打招呼。 昭裕太后这才睁开眼睛。 她垂下眼帘看向步辇旁的曹达。 “怎么,今日司礼监不忙,你倒有空来跟哀家打招呼了?”昭裕太后手撑着额头,看着身旁的曹达,似笑非笑。 “太后这说的是什么话?” 曹达笑道:“您若想见奴才,奴才必定日日都去寿康宫给您请安问好。” 昭裕太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重新转过脸,一边拨起手腕上的串珠,一边垂着眼帘说:“行了,说你的来意吧。” “奴才倒是也没什么正事,只是想问问太后,长公主可知道……” 话还没说完。 曹达就看到头顶朝他投射过来的锐利视线。 “您别生气,奴才不也是为了您着想?眼见陛下一日日大了,如今倒还镇压得住,真要再过些年,或是有了什么依靠,那这地方,可就轮不着奴才和您说了算了。” 昭裕太后自然知晓。 要不然也不会一次次容忍曹达这般嚣张!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 昭裕太后沉下声音,警告曹达:“哀家跟你说过,别动嘉顺的主意。” “嘉顺什么都不知道,哀家也不会让她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到底还没到真的撕破脸的时候。 昭裕太后警告一番之后,又沉默片刻,说道:“人我已经安排好了,顾家那小子要是真有问题,自然会有人来禀报哀家。” 曹达心里衍楚,她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正要笑着称是,便听头顶又传来一道声音:“曹达,哀家从不管你的事,也不管你和顾家那小子到底有什么恩怨。” “但有一点,你得衍楚——” “你若敢伤害嘉顺,哀家必定不可能轻饶了你,明白吗?” 曹达脸上的笑意微僵。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低声应了是。 昭裕太后见他应允,遂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了。 她收回视线,重新合眼,抬了抬手。 丹枫知道她的意思,忙喊人继续往前。 * 画扇并不知道宫中的事扇。 她和顾衍之自离开宫中之后,便沿着东华门往外,一路经由京都最大最热闹也最繁华的几条街道,受百姓的祝贺,等到天色逐渐昏暗,仪仗方回南安王府。 南安王府,如今已无长辈主事。 因此画扇和顾衍之倒也无需拜高堂、天地,而是直接入了新房,继续之后的流程。 新房之中。 红烛高照。 宫里派来的喜娘早已领着人在一旁等候。 另有与两人关系较好的一些亲朋好友,于屋中等候。 这其中多为画扇的亲朋,另有一些宗亲,如今与顾衍之虽然走得不算近,但在辈分上,倒也能说一句兄弟,或是年岁见长,与顾衍之的母亲大长公主刘鸢一辈的。 顾平安和顾长宁却不在,不知是因何缘故。 “王爷、王妃请坐在一道,这还有几项章程要过呢。”喜娘笑着先开了口。 画扇和顾衍之端坐在一处。 屋里热闹,画扇虽然还拿着团扇,未曾露面,心里却也有些紧张。 喜娘走到他们面前,继续仪程。 先是撒帐。 这个无需他们做什么,只需要坐在一处,由着喜娘她们一边唱撒帐歌,一边拿着寓意“幸福美满、多子多福”的花生、红枣、五谷,轻轻撒到他们的身上和床上就行。 等撒帐结束,便是却扇。 新郎要请自己的新娘把扇面移开。 这便要做却扇诗。 此举既为考验新郎的文采,也是为了让新娘看到新郎的诚意。 画扇在听到这项仪程的时候,心中是有些紧张的。 她倒是不担心顾衍之作不出。 当初他作为表哥的伴读,一起跟着屈元辅学习,虽然文采不似表哥那般好,但在那堆皇子里面也算得上是翘楚。 只他一向不爱读书。 为此,屈元辅还唉声叹气过许多回,总说顾衍之好好一颗苗子,就是不知道学好。 要顾衍之作诗,自不是什么难事……画扇怕的是,他肯不肯。 从宫中到现在,他们还没说过话。 喜娘都是宫里来的,回头还得给姨母报信去,画扇怕…… 但她心中的忧虑,还未持续多久,就听到耳边传来顾衍之的声音。 “却见佳人……” 顾衍之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但画扇就坐在他身旁,自是听得一衍二楚。 一字一句。 毫不费力地传入画扇的耳中。 她起初因顾衍之肯开口,而轻轻松开了原本因紧张,而紧握团扇的手。 却在听明白他的诗词后,又情不自禁抓握住扇柄。 “……情丝缠绕共婵娟。” 这是顾衍之的最后一句。 画扇没有注意到顾衍之那一瞬,投望过来的目光,她在心中,跟着轻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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