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得知妻儿被容辞寻到并带回京城做人质,他心头愤怒,可愤怒过后渐渐冷静下来。 从他欠容辞的恩情起,就已经难逃他网罗。事已至此,还不如顺了他的意,也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 进了书房,他谦卑地行了个礼:“容世子。” 容辞问:“不知尹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尹绍歆看着这个才十三的少年,做事老成,手段利落狠辣。一双眸子分明清澈,却透着不可忽视的威严。 他苦笑:“容世子何必明知顾问?尹某来此,只有一事请教。” “尹大人请说。” “容世子,”尹绍歆问:“若尹某投靠容世子,容世子可能保证我妻儿安危?” 章元薇是罪臣之女,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并大做文章,不止她死路一条,恐怕连尹绍歆也难逃一命。这件事,要在天子眼皮底下保密,谈何容易。 孟子维看向容辞。 就听容辞不紧不慢道:“我能保睿王府安危,就能保尹大□□儿安危。” 他这话说得极淡,却仿佛千斤砸在脚下,莫名令人信服。 尹绍歆躬身,长长作揖:“如此,尹某多谢容世子!” . 六月下旬,大理寺查了许久也没查到宋缊白确凿的证据,是以只得禀报圣上。 隔日,宋缊白官复原职,重回吏部。 原先弹劾宋缊白的那帮人,原本有几个是见风使舵,如今见风向不对,私下又立马讨好起宋缊白来。由礼部陈大人做主,在合春楼设了一桌宴席,美其名曰接风洗尘。 宋缊白倒也大度,欣然应邀前往。酒桌上推杯换盏间,直言同朝为官各司本分,表示对过去之事既往不咎。 倒惹得那些人反而不好意思,频频表态,日后定效犬马之劳。 这便是宋缊白在朝堂的聪明手段,四两拨千斤,既正了名,又收了人心。是以,在接下来的早朝中,无须他出声,自有人为他鸣不平。 宋缊白白白蒙受冤屈停职待查,大理寺一句证据不足,事情就轻飘飘揭过去了,那宋缊白此前那些羞辱和谩骂岂不是白受了?旁的不说,光御史台弹劾的那些折子都有桌脚高了吧? 此折子一奏,纷纷有人附和。 因此不过半个月,为弥补宋缊白的委屈,也为堵悠悠众口,圣上下了道旨意,擢升宋缊白为从二品禹州巡抚,并赐金银财帛若干,命其即日上任。 消息一出来,襄阳侯府却没多少人高兴。 宋老夫人大儿子常年在外地任职,如今二儿子居然也要离开京城。她虽知此乃龙恩浩荡,可作为一个已过半百的母亲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儿孙绕膝安享晚年。 她舍不得二儿子。 宋缊白也舍不得老母亲,舍不得女儿,更舍不得戚婉月。 . 这夜,他辗转反侧许久,突然起身穿衣,然后骑马出门。 小厮追赶不急:“老爷,这么晚了您上哪去?” “不必跟着。”宋缊白鞭子一挥,策马消失在夜色中。 他径直骑马来到国公府,国公府大门紧闭。 想了想,他悄悄摸到东边的一个小巷子,对着高高的墙垣思索了会。然后下马,爬上旁边一株槐树。 国公府东边的小院,是戚婉月的闺房。 此刻,戚婉月正在给熟睡的女儿打扇子。 这些日,阿黎皆是住在国公府。戚婉月每日派人送她上学,下学了又接回来。下学后,阿黎时时刻刻跟娘亲腻一处,连睡觉也是如此。 打了会扇子,戚婉月眼皮渐重,正欲脱衣睡下,却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谁?” 外头没人应,只继续敲门。 戚婉月屏气凝神听了会,又问:“谁人在外边?” 自从成婚后,戚婉月就没了婢女守夜的习惯,是以,屋子里只有她和女儿,婢女都歇在耳房。 这会儿,她心底狐疑,只得自己起身下床去瞧瞧。 她来到门边,小声问:“到底是谁?” “婉月,是我。”宋缊白小声。 戚婉月咬唇:“大半夜你来我门前做什么?” “我想女儿了,来看看女儿。”宋缊白不要脸地说。 “明日再来看。” “我现在就想看。” “......” 默了默,戚婉月道:“阿黎睡了,你走吧,再死缠烂打我喊人了。” “婉月婉月,”宋缊白求饶:“你开开门可好?” “我要走了。”他突然落寞地说。 戚婉月停下来。 “圣人封我为禹州巡抚,过不久我就得离京上任。婉月,你真的忍心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了吗?” 宋缊白升官的事戚婉月也听说了,也清楚他很快就要离开京城。 忍心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吗? 老实讲,她是不忍心的。 “婉月,”宋缊白在外头贴着门缝,继续道:“这些日我频频梦见你,梦见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日我们赏梅相遇,你我隔墙不识,其实我骗了你。” 戚婉月动作一顿。 宋缊白说:“我早就见过你,彼时在年初的龙舟赛上,我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了。喜欢了许久,却不敢表明。你是国公府千金,我只是个连功名都还没有的毛头小子,我怕你瞧不上我。” “后来我就想了个法子,打听你在麓园赏梅,特地赶过去与你隔墙对诗。听得那句‘相思一夜梅花鬓’,你不知我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再后来得知你在打听我的名字,我欢喜得彻夜难眠。” “婉月,这么些年来,我对你的心不变,对你爱慕不移。当初娶你时,我发誓会敬你爱你一辈子,那句话是真心实意。” “我此前糊涂,被恩义蒙眼,识人不清。如今清醒,知你委屈颇多,亏欠不已。” “婉月,你原谅我好吗?我真不想就这么留遗憾而去。” 说完这些话,宋缊白在门外等了会。 他安静而期盼,可慢慢地,期盼化成苦涩的潮水淹得他体无完肤。 门里的人毫无动静。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 半晌,他凄然一笑:“罢了,你想必厌我恨我至极,对我已无情。” “我还强求什么呢?”宋缊白转身:“婉月,我走了。” 然而才走了两步,身后的门吱呀一开。 “这么晚了,你走哪去?” 宋缊白惊喜扭头:“婉月,你肯见我了?” 戚婉月冷冰冰:“你不是想看女儿吗?让你看一眼。” 宋缊白动了动喉咙,摸不准她这是何态度。 但能看女儿也是好的。 他抬脚进屋。 阿黎乖乖巧巧地睡在榻上,许是怕热,一只腿伸出被褥外头。 宋缊白上前把她的腿推进薄被中。 他视线静默地落在女儿身上,心思却留意身后的人。 室内安静,谁也没说话。 过了会,他开口:“阿黎很想你,早就跟我说想来国公府看娘亲,她在国公府这几日想必过得极高兴。” 戚婉月没应声。 又等了片刻,宋缊白叹气:“罢了,你早点歇息,我走了。” 他走出室内,瞧见桌上的茶壶,想了想,问:“我出来得急,有些渴。” 戚婉月明白,说:“你自己倒就是。” 宋缊白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缓慢喝。 喝完了,还不肯走。见她站在温暖光晕中,留恋不舍。 他说:“适才骑马,手不小心被割了道口子,你这有药膏么?” 戚婉月静默片刻,去妆台前帮他找药膏。 她弯腰,在妆奁里寻,却忽然被宋缊白从身后抱住。 宋缊白缱绻地贴着她的面颊:“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他适才就是试探她,见她又是让他喝茶又是找药膏的,哪里还不明白她心意? 戚婉月性子倔强,却嘴硬心软,她分明也是不舍他的。 戚婉月捶他:“你放开,不是受伤了么?给你药膏。” “没受伤,我骗你的。” 戚婉月又气又怒:“宋缊白,你这个卑鄙小人!” “对,我卑鄙!” “你半夜闯我的卧室,你还无耻!” “对,我无耻!” “你别以为我原谅你了,当初的事我跟你没完。” “行行行,你打也好骂也好我都受着。” “你......”戚婉月挣扎:“你到底放不放?” “夫人,我想你得紧,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呸!” 宋缊白将人紧紧箍在怀中,闻着她脖颈间的香气,连日来的空虚、思念在这一刻通通被填满。 “婉月别动,让我好生抱会。” 宋缊白睁开眼,冷不防在镜中瞧见个小小的人儿。 阿黎坐在床边,捂着眼,却也没怎么捂得住,露出双大眼好奇地瞧着他们。 他忙转头:“阿黎,爹爹吵醒你了?” 阿黎欢喜地笑起来:“爹爹娘亲羞羞!” 宋缊白无奈,戚婉月瞧着女儿笑,也笑了。 . 戚婉月与宋缊白和好,对阿黎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喜悦,就连整个襄阳侯府也陷入一片祥和欢乐中。 阿黎聪明,记得事,也喜欢跟容辞分享秘密。 是以,宋缊白半夜爬墙闯戚婉月闺房的事,被阿黎说了个精光。 容辞骤然得知岳父岳母这般秘密,哭笑不得。 七月中旬,宋缊白带戚婉月去禹州上任,阿黎也去了静香书院读书。 随后的三年间,宋缊白与戚婉月经常回京探望阿黎。而阿黎住在容辞安排的别院中,有奴仆服侍,有书院的同窗们相伴,还有容辞照看...... 她过了个愉快的童年。 三年后,在容辞的暗中相助下,宋缊白绩满调任回京,戚婉月也跟随回京城,阿黎一家再次团聚。 春来夏往,时光飞逝,在忙碌而温馨的岁月中,阿黎悄悄长大了。
第19章 五月芳菲, 人间苍翠。 古朴墙垣隐在郁郁葱葱的绿树间,映着金色晨辉,宛若一幅精致的画卷。 一群青衣学子聚于槐树下,他们或坐或立, 或侧跪于筵席上。有人高声作诗, 有人抚琴唱曲, 还有人焚香煮茶。 好不热闹。 这便是静香书院一年一度的诗会。 诗会起初由静香书院的几个学子自创而得, 每年举办一场怡情冶性。后来,因传出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 引得天下文人墨客慕名而来。渐渐地, 诗会越办越大, 除了诗词,还有作画、写字、抚琴、唱曲等等。 而与此处热闹不同的是, 一墙之隔的绿荫下, 铺着张筵席, 一名约莫十五岁的碧衣少女安静坐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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