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呢,三庙之后又三庙!中间还夹杂着洛水出圣图的大瑞之事,他这个礼部尚书也没少操持! 然而现在,定下新的三帝庙不说,还不足一月,接着就是百官、四夷、万民请愿,显然神皇登基也近在眼前! 想想皇帝登基的泱泱大典,再想想神皇本人的性子,必然不会完全按照之前的登基大典来走,说不定还会…… 坚持多年的许尚书终于崩掉了:我不活了。 情绪最不稳定的深夜,许尚书甚至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别说让我当宰相了,就算让我去空着的东宫当太子,这礼部尚书我也不能干了! 姜握打叠精神:“许尚书,下次一定……” 其实,宰相之位近在眼前(最要紧的是之前那么多年的沉没成本),许圉师也不是真的要在半步宰相的时候致仕。他只是以退为进,来要人来了! 不过,许尚书掂量了下自己跟神皇的亲近程度……不如直接去中书省堵姜相! 此时,许圉师既是破防之言,也是真心之言:“姜相,看在咱们同僚多年的份上,就帮我跟神皇求情,给我派个悉通圣意的得力之人来吧!” 因礼部的工作,难还难在要不断跟太常寺等其余署衙沟通,以及最要紧的研究上意,否则辛辛苦苦好几天制作的典仪事条,一旦不符合上意,依旧是一句话否了。 而如今神皇的‘上意’完全不按旧例来,许圉师又并非心腹近臣,实在是难以捉摸。这就导致,礼部很多工作,哪怕做的不慢,但拿出方案来的过程很慢。 许圉师很想说:要是姜相有空,亲自坐镇礼部最好了。其次,镇国安定公主也好! 可他心知肚明,这两位必然没空在礼部呆着。 于是许圉师拿出了王神玉都多年不用的那一套,坐在中书省不走了:“姜相若不应,我就在这里长求。” 姜握无奈颔首应允。 除了许尚书实在太累太辛酸了外,其实,她一直对许圉师有一份额外的好感和宽容。 因史册上的许圉师,有一个孙女婿——李白。 如果说李敬业是啃祖父,那么许圉师和杜审言(杜甫祖父)在她这里,能得到不同于旁人的一些偏心和好感,就是标准的啃孙(孙女婿)了。 “库狄署令调任礼部如何?”说来,在朝政之事上,库狄琚是比文成还要了解神皇心思的。 许圉师闻声连连点头,如获新生地走了,还不忘收回自己的致仕言论:“来日我若拜相,必在家中置下烧尾宴(升官常用宴席)宴请姜相!” * “许尚书有的,我也要有。” 姜握好容易送走了许圉师,转头就见王神玉也来要人。 “王相何出此言?”姜握做震惊状想糊弄过去:“如今三省内,就咱们中书省有两位宰相,建制齐全的很,怎么还好意思找陛下要人?” 王神玉这次不肯被哄过:“你莫诓我——神皇一旦登基,你必然要任尚书左仆射!还不是扔下我一个人在中书省?” 他可知道,如今姜握还在中书省,无非是等着写那道‘登基诏书(制书)’罢了! 姜握:唉,王神玉要是跟她较真,是最不好糊弄的人。 于是姜握老老实实道:“王相看好谁呢?” 说来,如今虽有些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但皆未立时身居高位——比如吏部尚书裴炎罢免之后,虽有女官入吏部,但绝不可能一下子就做到侍郎、尚书的高位。 最高也是从六品员外郎,或是七品主事开始做起。 “路还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神皇给的是特旨入官场的机会,但不会扶着她们继续往上走了。 如果入三省六部九寺的女官不能胜任其职,或者,不能适应如今正在剧烈变动中的风云涌动的官场,那她也不会硬保硬扶。 至于会不会有什么官场黑幕,她们两人都不是很担心—— 裴炎罢免之后,时任吏部尚书乃狄仁杰:在卷这件事上,狄仁杰跟裴炎的程度不相上下,但在铨衡擢才的公平上,自比裴炎要强多了。 “你的弟子上官婉儿。” 姜握听王神玉点名的人,不由抬头望向他。 王神玉笑了笑:“我知你对她期许颇多,是从稚子手把手带到如今。只是这些年你也越发忙了,陛下登基后,你身上担子只会更胜今时。” 他转头望向外面二月新生的花木,新绿稚嫩柔软——想起曾经师父杜如晦病中的话“或许我没法再做什么了,但这朝堂之上,总会有新的年轻人,新的希望,将这家国天下变得更好。” 王神玉带着几分感怀之意道:“那么,我替你教教她如何?” 这一刻,虽然王神玉没有明说,但姜握也猜到了,他想起了谁。 她郑重起身行礼:“多谢王相。” ** 姜握来到蓬莱宫门口。 如今严承财每回见了她,都宛如一朵盛开的大丽菊成了精,带着不能再灿烂的笑容迎她。 对严承财来说,有时候大白天他都要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做梦。 “姜相!” 虽说神皇并未召见姜相,但严承财并未按照旁的臣子求见圣驾的流程通报,而是直接叩了叩门,在外轻声道‘回陛下姜相至’,等了三息后,就推开了门。 姜握来蓬莱殿,是为了一件事: 还是方才王神玉提起的要事。 说来裴行俭和辛茂将等人,到底不愿意主动提这件事。但都到了万民请命请神皇登基这一步了,王神玉不得不提了:陛下非李唐血脉,已然定为‘天姓女武’,自古以来,一姓一朝,那陛下若登基,国号为何? 姜握表示真的不知,并且回去把这个难题抛给神皇。 没错。 是未知的难题。 不是她已知的武周。 因世界线完全不同,就像是早就分开的两条河流,不可再相提并论。 说来,姜沃前世所在的现代,有人不解武皇为何选了周作为国号,毕竟这是个曾经出现过的国号。 其实,武皇不是从很多字里选了周作为国号,而是在她走完登基的一系列操作后,几乎只剩下‘周朝’可以选—— 正如李唐在开立之时,高祖李渊认李耳为祖,史册上的武皇,在登基之路上,也得给自己选一个惶惶先祖。 那便是周平王姬武。因姬武生来手有‘武’字,传说中武姓就是来源于周朝‘姬武’。 因此后来武周一朝的天子七庙祭祀,还是祭祀周朝的皇帝为始:‘追尊周文王曰始祖文皇帝,平王少子武曰睿祖康皇帝’[1] 此为一,再有便是当时唐许多礼制律法是按照汉朝来的,或许为了与旧时区分,以稳定政局,武皇就选择了周礼。然而这却也是武周王朝短暂的缘故之一,因武皇所有能踩的台阶,亦是限制她的牢笼。 当然,以上都是后世人的推断。 武皇到底为何定下‘周’,大约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但此世,以上的两个桎梏都不存在了:她不是来源于周朝的武,而是天姓女武。且自不再尊奉什么周朝礼法,甚至以后还要掀他们的桌。 那么‘周’,自然就不再合适了。 * 两人正在商议此事,门外忽然又传来严承财地叩门之声。 姜握就先停下,等严承财进门——必然是要事,严承财是知道神皇姜相谈国事时,不欲人打扰。 果然,来面圣的人,是严承财不得不进门回禀的人。 “陛下,李仙师请见陛下。” 神皇闻此,不由看向姜握。 姜握摇摇头,表示师父未跟她说过。 李淳风入殿后,却让弟子先离开了,他想单独与神皇谈一谈。 ** 这一日,神皇武曌得知了一个数十年前的谶语——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2] 李淳风的神色平静,然而眉眼之间,却是数十年的风流云散,世事沧桑。 神皇长久地凝视这道谶语。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贞观十余年间她从未见过袁天罡和李淳风。 想起了,当年刻日月对印时候的对话。 当时她们在想一对印上刻什么字。彼时媚娘说起了她有个不怎么用过的乳名‘明’,不如拆此字而用之。 那时姜沃就曾提起过,这个字在《易经·系辞》中释意很好:日月相推而生明焉。* 太阳与月亮交替,光明便会常驻。 其与之对应的咸卦九四爻卦象,则是‘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无数徘徊踟蹰,艰难险阻,有至友在身侧,终会光明常生。 神皇更想起了那个她彻夜不眠,写下曌字的一夜。 …… 虽则这些年来,她其实并不知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这句谶语。 然而一切的一切,皆是从日月起,又走到她们新的日月中去。 或许,真有冥冥注定。 饶是以神皇一路走来的心性之强,在此等命数大观之前,依旧颇有感慨。 她看向眼前这位当世最好的谶纬之师,开口问道:“李仙师觉得,何为天命?” 如果数十年前就有此谶,那她的登基,是早就注定的‘天命顾我’? 不。 神皇回望过去的数十载,不是天命眷顾,是她争了天命! 而李淳风的回答,只是让神皇更加心意坚定—— 李淳风道:“《易》中有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而佛经中又有言‘亿万劫中,稀有一人’。” “所谓星辰垂象,谶纬之语……不过是亿万劫中,最可能实现的那一个。” 李淳风露出了几分笑意:“或者,用我那弟子的话来说,她从来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神皇武曌深深颔首。 她必是如此相信着的,所以她们一同走到了如今,劈出了一条原本不存在的绝路。 而李淳风的语气,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川。 “如神皇所想,不是天命让神皇走到了这里。” “而是,神皇走到了这里,成就了天命。” ** 是夜。 史载—— 【时中书令姜握,奉神皇之命,于蓬莱殿作登基制书。】 而姜握也见到了神皇最终定下的国号。 她活了两世,但这不是任何一个她见过的字。 是神皇新拟之字:上为日月,下为土。 “沃土的土。” 姜沃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然后问道:“那陛下,其音为何?” 神皇笑了笑。 想起了李淳风方才之言,也想起了裴行俭之言。 “依旧可读作大唐的‘唐’。” 她的来路无可否认,后世史册俱实而写,她曾是十四岁入大唐掖庭的武才人,也曾是大唐的皇后、天后、摄政之人……‘李唐’的后二十年,如何不是她的心血浇灌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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