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神皇帝想到半夜,才因连日赶路的疲倦而睡去。 在朦胧睡去前,她带了几分叹息之意,捻了捻掌中发丝。这一掌发丝中,青丝半矣。 ** 次日清晨。 姜握睁开眼。 这月余来难得的一场沉睡,加之药效的缘故,让她醒来后尚有些昏沉。然而,心情却已经平复了许多。 让她有点惊讶的是,皇帝竟然也未起。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皇帝开口道:“可以再睡一会,外面下雨了。” 二月,虽还是寒冷,但却已经是被称为仲春的月份。 且正对震卦,正所谓万物生乎震。 故而仲春乃春雷乍动惊去冬日,万物将要生发之兆。 于是姜握道:“是今岁长安的第一场春雨。” 直到有食物的香气飘来,两人才起身。 虽然此屋比起帝王寝宫自是窄小而简陋,但时隔数十年再住回来,两人都没有什么生疏之感。 皇帝甚至都没怎么想,几乎是下意识走到某一处柜子前,取出了新的巾栉用具。 待两人坐在桌前,食盒还未打开,姜握就闻出了是什么食物。 “鸡汤?” 似乎皇帝一来,将她的五感又带回来一样。 皇帝点头道:“朕来之前,特意打发人去显儿拿走的鸡。”并不是李显养的鸡就真的好到天上有地下无的,而是皇帝特意提一提孩子们,想来她就算没胃口,也总会吃一点。 到底是显儿辛辛苦苦亲手养大的,连给她这位皇帝兼生母送礼,都只拎两只来的周王鸡。(之前发给女校学生人均两鸡,只是周王自掏腰包买了司农寺的好鸡,并非他亲手所养) 说起来,若按血缘来论,姜握其实不必按照礼法守孝。 陶枳是养姑姑,而李淳风是师父。按礼,师父过世,弟子无需以身服丧,只‘心丧’即可。 但圣神皇帝自然知道,她此时心境,与送走父母也无甚区别了。 听崔朝说起,她皆是按照“三日不食,既殡方粥”来做的。 昨日皇帝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白发上,此时才觉出,人也消瘦了些。 圣神皇帝还记得先帝过世时,她亦是服丧茹素,那时姜握就跟自己念叨,人是不能光吃米面的,还是要吃肉蛋奶这种,含有‘蛋白’的食物才行。 于是她将食盒之物一一取出,按姜握当年所说道:“鸡算不得荤腥,总要用一点补一补。” 其实所谓荤腥,荤是葱、蒜、韭等味道浓烈之物。 而腥才是肉食。 而在此时,鸡确实是‘御赐’不算腥的。这里头还有一桩故事—— 原是太宗年间,为了打击臣子的贪腐问题,二凤皇帝规定了,朝臣到下面郡县视察,不得用肉食。 也算是防止铺张浪费超标餐饮。 然而太宗皇帝有一很看重的臣子马周(若非死的早,这也是他想留给儿子的宰相),就喜欢吃鸡,做御史的时候去下面视察,没忍住还是吃了当地的鸡。 马周因此事被人给告了,而太宗皇帝就直接开除了鸡的腥籍—— 他金口玉言道:“朕禁御史食肉,食鸡尚何与?”肉与鸡何干?[1] 告状的官员:…… 此事就这么过去了,下旨的皇帝英明无碍,吃鸡的马周无受罪责,倒霉的,唯有鸡罢了。 姜握:可见,高宗那种‘规矩不拘束我,而当为我所用’,而且有些时候睁眼说瞎话的性格,是很有些遗传在里头的。 她想起‘鸡族悲痛过往’之时,皇帝已经将早膳取出。 很简单落胃的早膳。 两道清淡素菜。 一盏松茸鸡汤,上面的油已经撇掉,除了松茸外,只有几块鸡肉。 另外就是一碗炖的嫩嫩的蛋羹。如果说鸡还是在钻空子,那么这碗蛋羹便是实在的荤腥了,里面放了剁的细细的鱼蓉。 此时皇帝边端过蛋羹,边说起了阿鲤。 “朕从洛阳离开的时候,阿鲤又胖了些,手臂似嫰藕节似的。还有那小手背上,都胖出了小窝。” 皇帝舀了一勺鸡蛋羹,顿了顿后才说出了不太吉利的话:“曜初道,她记得弟妹中唯有显儿,小时候是虎头虎脑的。” 曜初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很担心女儿似舅。 而姜握眼前,也不由浮现出周王小时候,那种圆头圆脑圆肚皮小和尚的样子。 然后,又想起周王这些年的言行举止。 那……确实是值得担心一下。 “曜初把尚药局的儿科大夫,挨个宣到镇国公主府去了一遍不说,还从外头也请过两个老大夫来看过。倒是都说,如今这样还无妨。” “许多孩子都是奶膘,将来停了喂奶,许就慢慢瘦下来了。” “算起来,等咱们再回去,阿鲤都能吃蛋羹了。” 就这样说着洛阳的家常闲话,姜握吃过了一碗蛋羹,喝了一碗鸡汤。 其实她身体有系统作保,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大问题。但昨儿的一场放声而哭,一夜的沉沉睡眠,以及今晨的一顿热乎乎的早膳,才让她觉得像是大病初愈。 宛如皱巴巴的灵魂,又被人拿出来抚慰熨平一般。 * 用过饭后,有千骑亲卫递进来送奏报。 圣神皇帝巡游在外,日常朝事庶务皆由监国的皇储代政,但官员任免、春种秋收等大事,自然还有奏报飞报皇帝。 而曜初又是头一回监国,且她深知,这次监国颇有点意外兼赶鸭子上架的意味。 原本在母亲和姨母的计划中,应当是她做一两年皇储稳一稳后,再西巡长安,给她一次监国的历练。 此番既然是意外,她就要做的更妥帖谨慎些。 于是连许多庶务的处置也都写明回禀。 除了皇储的公文,亦有私人信函,问及母亲的行程安稳,是否到了长安,姨母身体如何。 皇帝就随口说了一句:“等咱们启程去蜀中,接曜初的奏报,就要晚几日了。” “什么?” 姜握本来在与皇帝一起看神都奏报,闻言都怔了:“陛下也要去蜀中?”她原以为陛下会在长安等她回来。 皇帝离开两京…… 圣神皇帝点头反问道:“怎么?先帝能来去蜀中,朕去不得?” 姜握道:“可先帝离开两京入蜀时,有陛下在代政监国。” 皇帝:“如今神都也有皇储在监国。” 姜握顿了顿:“那长安岂不是无人坐镇?” 皇帝:“在昨日朕过来前,长安本就无人坐镇。” 姜握: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很有道理似无法反驳。 圣神皇帝道:“朕也在朝堂上撑了许多年了,从未能抽身走一走。”有她在,先帝除了能养病,还能任着性情到蜀地去看兄长。 如今…… “裴卿那话是如何说来?水鬼替身是吧。” “让曜初先多劳累些日子吧。” 做二把手代政——需一边压着下面朝臣处置政务,一边还要顾忌上面一把手的心思,同时又得分出精神看顾膝下年幼孩子的劳碌时光,她经历过,并走了过来。 也该曜初去走一走,淬炼一下了。 但在去蜀地之前—— 圣神皇帝道:“朕既到了长安,自要先去看乾陵。你先陪朕去一回乾陵吧。” 两人多年为伴,心意相通。 圣神皇帝虽然只是轻描淡写说起,去看乾陵,但姜握还是感觉到,皇帝在思考帝陵归葬之事。 而这,由不得她不想起,史册上“则天将大渐,遗制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乾陵之事。[1] 诚然,后世许多人会觉得惋惜。 唯一的一位女帝,最后却依旧是去帝号,以皇后身份合葬,未有帝陵。 然而…… 或许少有人知,就连合葬乾陵,武皇都差一点没有能够做到—— 就在神龙元年十二月,武皇过世不过二十余日,在她有明确“去帝位,祔庙、归陵”遗诏的情形下,朝臣却依旧提出了异议,不许其合葬。 其言直接道:“尊者先葬,卑者不合于后开入。” “则天皇后卑于天皇大帝,欲开陵合葬,即是以卑动尊,事既不经,恐非安稳!”[2] 且此事并非一个朝臣提起,而是反对之声甚多,在史册上记载为朝堂就此事争论颇多,形成了朝议。 更有甚者言及“自乾陵修筑,国频有难。至则天皇后总万几二十余年,其难始定,若更加营作,伏恐还有难生。”[2] 这简直就是在明晃晃恐吓继位的中宗李显,要是遵照遗诏开乾陵使合葬,就会更生灾祸! 而之前的灾祸是什么?不言而喻,自是武周一朝。 最后,这些朝臣们提出来的意见是—— 则天皇后不入乾陵,不合葬,改为在乾陵旁另点穴从葬。 这何止不是帝王归葬之礼,连皇后之礼都不是了。 想来,以武皇走过一生的政治智慧,临终前已经失去权柄的她,是明白的:若留遗诏以皇后之身归葬乾陵,还有个‘善终’,若坚持不去帝号,还真不知身后要如何! 这也是为何曜初考虑要子嗣,哪怕姜握会担忧她有风险,但终究未劝说她的缘故。 以当时朝堂之争,若非中宗李显是武皇亲子,若非还有太平公主以及李旦在,在朝堂如此吵嚷争论之后,最终能一道圣旨明诏朝堂,‘遵则天皇后遗诏’而行。 只怕武皇最后亦只能【从葬】而非【合葬】乾陵了。 姜握思及此,点头应道:“好,我先陪陛下去看乾陵。”!
第354章 何为帝陵? 仲春。 姜握从马车的窗处,远远就望见了乾陵。 所谓帝陵,从来不是一座坟墓。 相反,在帝陵范围内,真正帝王墓所占的面积,是很小的——可以类比为,偌大的皇城中,帝王所居的寝宫虽然最要紧,但占的地方并不大。 以昭陵为例:太宗皇帝的陵墓只占了一个峰头,但昭陵辐射的范围,面积却足有两万公顷! 当然,只说数字还是不足以直观感受到,昭陵到底有多大,依旧要请出计量单位故宫——故宫的面积是72公顷。 也就是‘区区’两百七十多个故宫罢了。 这也是因为唐代陵墓,自太宗皇帝起多是因山为陵的缘故。且昭陵附近,还有将近二百处陪葬墓的缘故,让昭陵占地十分广阔。 且帝陵之间,哪怕是亲生父子的帝陵,相隔也并不近。 并不会像家族墓地一样,都葬在一片里。 姜握此番回到长安,只来得及随师父去拜祭了昭陵,而还未及祭乾陵,并不是因为不想去——若是乾陵就在昭陵旁边,她自然也会去祭先帝。 问题就在于,昭陵乾陵离得并不近:昭陵位于九嵕山主峰,而乾陵则在乾县梁山之上,相距足有几十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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