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能叫袁天罡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孙思邈就是一个。 袁天罡跟孙思邈早就相识,甚至跟袁李二人一般,孙思邈对袁天罡有半师之谊。 故而两人虽经年未见,彼此相会时,却没有丝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见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没起身,只是侧耳听着似的,然后道:“来了?” 孙思邈点点头,脱去外头的靴子,踩上竹席:“你这屋里倒是暖和。”然后非常随和席地而坐,还不是正经的跽坐,就是洒然盘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卢照邻也跟着进来了,行礼拜见过袁仙师,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为师父尽地主之谊,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内弥漫开茶水清新的香气。 如今她已经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从前太医院的茗叶,都是按照药材储存的方法,摊晒萎凋过的。虽不如专业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经要过一些刚采下来的鲜茶叶试着冲泡过,还请媚娘尝,媚娘非常精准点评道:“你是不是给我喝的松针或者什么树叶子泡水啊?”,可见鲜茶叶若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喝的。 后来得了炒锅,姜沃试着炒茶,才慢慢向着前世的口味靠拢。 卢照邻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盏,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样子——卢照邻第一回 见袁天罡是在诗会上,对袁仙师仙风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叹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却坏了。 今日再见,却听袁天罡只是一味闲话谈天说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十多人。这回上京,身边就跟了六个弟子。 哪怕不是学生弟子,只要遇见个真心求问病候医道的,孙思邈也乐于给人讲解。 因此袁天罡这一问,孙思邈便颔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医者来——这世上大夫总是不够的。” 姜沃就更笃定了:她的书将要交给对的人了。 孙思邈与袁天罡叙旧完毕,就转向姜沃,温和道:“听升之说起,姜太史丞有医书要赠与我。”升之,是卢照邻的字。原本卢照邻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卢照邻要入朝为官,其父便早给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二字。姜沃头一回听就觉得,谁说世家清高啊,看看卢父,对儿子入官场,抱有多么淳朴的期许。 * 孙思邈眼神与声音一样温和:虽然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但对于姜沃一个小姑娘要送他医书的行为,没有丝毫看轻。在孙思邈看来,哪怕她要送的医书上,都是他已经知晓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来熬夜抄完的册子,共三本。 孙思邈接过来,不过匆匆翻阅几张,便不由诧异震动:这里头有的医术和方子……竟似超脱于当世!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 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三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三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 于是他今日过来,是想郑重再谢一回。 无论如何,得此医书的人,没有私藏,也没有将其交给太医署作为皇家秘方,而是给了他,并且期盼他传于天下人。 见孙思邈起手,姜沃连忙隔桌托住,她绝不能受药王的致谢礼。 她所托付的事儿,孙神医本来就在做了。 孙思邈又道:“我会回禀圣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细整理这些医书,开医馆广收弟子——京中权贵最多,有什么新的药方、医术,最易传开,取信于万民!” * 姜沃把孙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门时,正碰到晋王进门。 晋王身后只略错开半步,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显而易见是位大将军,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刚健,兵戈冷锐之气。 她已然看过阎立本的初稿,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方班师回京,碾压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将军。 姜沃不期两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
第48章 贞观十七年 刚入太史局大门的晋王、李勣,与正要往外送孙神医的姜沃撞个对面。 四人一时都有些微怔。 谁料第一个出声打招呼的,却是李勣大将军。 他看清孙思邈的时候,肃然端威的脸上竟立刻露出喜色,上前作揖行礼:“不知先生在此,弟子失礼了。” 孙思邈只颔首还礼,笑眯眯道:“懋功也奉召回京了。” 晋王和姜沃:??? 站在门口不便说话,李治便出面请四人去太史局的正堂稍坐,也好叙话。 等李勣言明,他们才知道,身为武将的李勣大将军,竟然还自幼颇喜医道。[1] 之前孙思邈带着几个弟子游至并州,就地开医馆治病救人时,李勣一听闻就连忙亲自上门拜访,并讨教医术。 孙思邈见他不以官职压人,又确实有几分医道天赋,也乐得与他交流探讨,及至孙思邈离开并州前,李勣还带着子孙们一并去郑重送行,又要送上仆役随行,被孙思邈拒绝了才作罢。 有此缘故,李勣虽算不得亲传弟子,也算是孙思邈正经教过一年的学生了,故以‘先生’呼之。 当然,李勣阐述这段过往时,非常谦虚道自己在医术上并无建树,能与孙思邈谈讲,全赖先生不嫌弃他愚笨罢了。 姜沃来了这几年,已经再不肯被古人这种自谦‘愚笨’‘不通’的客气话忽悠了。 于是转头去看孙思邈。 孙思邈就对晋王和姜沃笑呵呵介绍了李勣的医道水准——才不是他自谦的毫无建树。在遇到孙思邈前,李勣就曾自己撰写过《脉案精要》,专门将各种医籍中的脉象与相应病候都摘录下来,并附以自己的见解甚至批改意见。 拜了孙思邈这位老师后,更请孙思邈为他指正。 正是看了他这本书,孙思邈才察觉,这位将军并非业余爱好者,还是有专业水平的。 细细帮他勘误了一遍后,李勣还自掏腰包,将这本《脉案精要》雕印了数百本,散与各医馆。 如今在并州,有许多医馆都将这本奉为医典。 姜沃:……这就是李大将军您说的自己于医道‘毫无建树’吗? 孙思邈继续笑道:“懋功亲为人治病大概少些,但只论对医道的了解,只怕比之尚药局的御奉也不差多少了。”他显然颇喜这位将军学生:“前几年老夫编成的《千金要方》一书,其中外创、跌打等方,还有不少是懋功替我寻来的军中之方呢。” 李勣听久别的老师接连夸赞已经有些坐不住,余光再见晋王和那位初见的年轻太史丞闪亮亮望向他的眼神,那晒得栗色的威严面容上,止不住有透红的趋势。 连忙道:“不过都是小事,先生虚怀若谷,对所有真心求医问道之人,俱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才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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