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皇帝旁的都顾不上,也不听旁人劝说未出正月,不好探重病之人以免冲撞龙体。 而是坚持于正月初十带着太子李承乾,亲自到魏征府上去探病。 见魏征气息幽微,二凤皇帝大恸,按住要行礼的魏征道:“卿保重自身。朕起的凌烟阁,卿还未亲眼见一见呢。” 魏征的精神很差,闻言也只是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 皇帝见从前张口就是大篇文章,谏的他有好几次恨不得砍人的魏征,这会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心底更痛,着意给魏征多些恩典:“朕将新城公主赐予你家为妇可好?卿跟朕如今是亲家了,可要快点好起来见新妇入门。” 魏征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身谢恩,手指动了动,皇帝看出他的想法,连忙按住他的手:“不必起身。你有话就跟朕说。” 挣扎片刻,魏征最终只道:“臣日夜所忧,唯有宗周兴亡。” 这是魏征勉强吐出来的话,眼中落泪,字字如泣血。 他只说的出这一句,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许多,他的眼睛在说:陛下,臣不是惦记子孙后代有无荣耀富贵,臣忧愁的是大唐江山社稷的后继啊。陛下已经开创了这样的盛世,这其中艰难险阻臣都知道。 可是,陛下,要忧将来如何。 陛下,国储不安,臣死也难瞑目啊。 …… 皇帝见他说了这句话,越发气促难安,就安抚道:“卿不必担忧,只管养病,将来朕还要等你来教导太子。” 魏征又看向皇帝身后站着的李承乾。 他眼神已经不太好了,但依旧能看出来,太子又瘦了许多,站在那里,像是一枚瘦长孤单的影子。 魏征嘶声道:“殿下……” 李承乾一怔。 他一直觉得,不,不用觉得,他就知道,魏征是不太喜欢他的。来做他的太子太师,出言保他,不过都是按照父皇的心意,以及嫡长继承的礼法才去做的事情。 因此跟着父皇来探病的时候,为了不刺激魏征,李承乾就一直站在后头不出声。直到魏征叫他,才上前,弯腰握住魏征的手:“师傅好生养病。” 魏征只勉力吐出两个字来:“保重……” 殿下保重。 见魏征似是累的昏了过去,二凤皇帝也不好再呆,便让奉御继续来守着,他先带太子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父子两人难得同乘一辆车。 但依旧无话,马车内的空气,似乎能冻结起来,然后沉沉砸在地上一般沉重。 直到入了宫门,李承乾按照规矩要下车,换成太子规制的小舆回东宫。 马车停下,皇帝这才说了一句:“太子太师的嘱咐,你听到了。” 李承乾微不可见点头。 皇帝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毫不为老师的病重而伤心,不免更觉寒心,告诫道:“既如此,你以后好自为之。” 李承乾这次连头也没点,只是自顾自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皇帝从落下的帘缝中,看到儿子扬长而去的背影,眉头紧蹙。 次日,贞观十七年正月,戊辰,魏征过世。 消息第一时间送入宫中。 二凤皇帝黯然落泪,赐谥号‘文贞’。又命太子李承乾亲至相府,为太子太师举哀三日。 * 李承乾虽亲至举哀,但他是太子,自然不跟魏家子孙晚辈一般,跪在后头的草席上。 他于灵前单独的一张矮榻上正坐,为故去的太子太师焚烧纸钱。 魏王李泰,也前来拜祭。 拜祭过后,李泰却未离去,而是直接走过来与太子坐在一处,将纸钱扔到燃烧的火里,然后轻声道:“父皇自是要护佑太子的,奈何天命似乎不佑啊。” “不知魏相过世后,父皇还会挑个什么人来护着太子呢?房玄龄房相?唉,他可是父皇用的最顺手的宰相了,在尚书左仆射上做了十多年,万一再被太子克死了……父皇只怕不舍得吧。” 因二凤皇帝之前做过尚书令,所以他登基后,尚书省一贯是不设尚书令,尚书左仆射便是最高官职。 能在此官位上,一坐十多年,足见房玄龄的本事。 李泰也很想知道,魏征故去之后,父皇会不会还死保太子。 他拍手去掉手上的碎纸屑:“太子也别担心,我这就进宫去问问父皇,要再给太子选一位什么太子太师加以‘教导’!” 他把教导二字咬的很重。 这些话是李泰来的时候,就想过好多遍的。 他想要激怒太子——若是太子在魏征的丧仪上闹起来,亦或是像之前派人打张玄素一样,打他一顿,父皇必是要失望到底的。 于是李泰特意挑了些刺心的话来说。 谁料李承乾只是听着,脸色淡漠如冰,哪怕是烧纸的火盆就摆在身前,也未给他周身添上一丝暖色。 李泰说的很痛快,然而见太子毫无反应,倒是有些无趣。 唉,看来今日太子不发病了。 真是遗憾。 于是李泰很快走了,他不准备在丧仪之地多待,他要回去陪伴失了心腹之臣,甚为伤心的父皇。 他记得,家里还有两份魏征生前替他改《括地志》的手稿来着。 等他回去翻出来,一会儿拿去给父皇看,陪着父皇一起怀念魏征去! 对李泰来说,魏征活着是太子的护身符,自然是讨厌的。死了的太子太师,却就是很好的陪伴父皇的借口了。!
第49章 双双谋反 因有魏征过世之事,二月,凌烟阁的挂像仪式虽如期举行,典仪庄重,却少了喜庆之意—— 若说魏征逝去是新痛,那么看着早已过世的一幅幅旧臣画像,便勾起二凤皇帝的旧哀来。 在他定下起凌烟阁的时候,功臣谱上已有十一位过世。 今日阁成,魏征又去,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阴阳两隔者,恰正半数。 * 皇帝怀缅过已故功臣,也未忽视还在的重臣:过世的功臣府上各得赐绢布一千匹,在世的则得赐了米粟一千石。 各位尚在的凌烟阁功臣皆回府自家去庆祝去了。 如李勣等稳重的臣子,都顺着皇帝的心意,哪怕在自家,也没有搞得吹拉弹唱迎来送往的,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反复品味这份荣耀。 毕竟,连宫中晋王早就定好的二月底大婚,都没有过分热闹,甚至比其余王爷的大婚礼制还简了三成。 这是晋王自己主动提出并坚持的:魏侍中方去,朝失贤臣,父皇伤怀,不愿为自己的婚事大操大办。 因晋王此举,朝中大臣们对这位年轻王爷的印象,除了仁厚纯孝和善,又多了一条敬重老臣。 * 很快,低调的朝臣们就纷纷庆幸,还好上月没有在自家欢喜沸腾。 三月,齐王李祐举兵谋反。 帝大怒。 * “谋反?真的是谋反吗?不是被人诬告了?或是误传?”媚娘闻此信都忍不住反复跟姜沃确定了好几遍。 她倒不是了解这位齐王,她只是震惊于真有王爷敢造当今的反! 就……难以置信。 姜沃点头道:“是真的谋反了,证据确凿那种。” 齐王李祐,皇帝第五子,比魏王李泰还小两岁,七年前封了齐王,领齐州都督职。 因他不是长孙皇后所出嫡子,皇帝也没啥舍不得的,早早就按照规矩为他配齐属官,让其出京到封地上呆着去了。 哪怕在王爷中,都属于比较没存在感的了。 结果,人家一彰显存在感,就干了票最大的! 而且齐王的谋反,还格外彻底,都不留后路,直接就在封地齐州王府内自立为皇,开始册封宰相将军了。 消息一传到长安城中,李祐的生母,后宫的阴妃娘娘就厥过去了,一病不起。 负责管理后宫的韦贵妃是个实在人,直接令人到太史局请个吉日让人开工锯木糊漆:先把棺椁备下呗,也算冲冲喜。 人都说养儿为了养老送终,这可不,就给她‘送终’来了。 * “齐王是怎么想的呢?”朝中好多人都与媚娘一般,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虽说太子的储君位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你一个八竿子跟皇位打不着的皇子,你造哪门子反啊。 姜沃因能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所以更难理解些:从京外造反一路打进皇宫,成功当了皇帝的藩王,有且只有明太宗朱棣。 可谓是不辜负‘太宗’的庙号。 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真的比人与猴子差的还大:朱棣那是什么高超水准,对上朱允炆这种愣头青皇帝和李景隆这种送菜的大将,还要历尽艰辛才能靖难成功,而李祐…… 姜沃听说过这位王爷的风评:骄奢淫逸,鱼肉百姓,贪蠢妄为。 就这,还想走王爷打进京当皇帝,这种地狱级别上位路线? 此时京中坐镇的还是二凤皇帝。 大概皇帝也觉得此事太荒诞了,于是又等了几日,等来了齐州不肯协同谋反,逃奔回京官员的最新情报。 原来齐王李祐一向爱搜刮百姓,前几年皇帝便斥责过他,并将他府上的长史给换了位刑部出身的刚正官员,令其盯住李祐。 起初李祐也知道怕,但憋了两年后,实在忍不住了,固态重萌,依旧派恶奴出门欺压齐州百姓,劫掠富户钱财,搜刮民脂民膏。 新长史果然刚正不阿,当面劝阻齐王不成后,当即表示要上书奏明陛下。 李祐当时正处于烂醉状态,闻言一时恶从心上起,直接让人把这长史官给捆了,亲手给剁了。 等酒醒后,再后悔害怕也晚了。 “父皇早厌我,此番必要夺我王爵!说不定连性命也难保,既如此,不如豁出去反了!” * 皇帝基本弄清了前因后果,便给了这个儿子一个精准的评语: “何愚之甚!” 然后也懒得为这个蠢货多费心,直接在朝上点了班师回京后正在做兵部尚书的李勣:“将那畜生捆了来京!” 皇帝对有儿子拉队伍造反,一点担心也没有。 有的只是恼火。 皇帝很恼怒,接到圣命的李勣大将军也很烦恼。 唉,这种抓造反皇子的事儿可不好干啊!万一齐王不肯被活捉,自个儿寻死了咋办?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还未进京亲□□代罪名,就死在他李勣平叛过程中,那他说不定就要跟着倒霉了。 他咋命这么苦啊。 然而圣命不可违,李勣再苦也得上路。 很快,他率一百精兵轻骑疾出长安——连兵都没带,皇帝给了他缉拿齐王的圣旨,以及调动齐王封地附近济、青等地府兵的权柄。 对付齐王,确实也用不着真正的精锐。 果然李勣到达齐州后,轻轻松松围困了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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