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努力把神色调整回最严肃的状态,然后再次起身一揖到底:“因知先生进京,必先入宫为圣人请脉,故而昨日未敢相请。” “不知先生此番到京城,可还是小住几月?若是如此,恳求先生万勿住在官舍或是逆旅之中,请到弟子家中小住——自打听闻先生今年入京后,我便已叫人打扫出了府里一处安静的房舍。先生若还觉吵闹,京郊的私园也收拾过了,请先生挑一处住。” 孙思邈笑着摆摆手,将他准备留在京中一年,开医馆多收徒之事说了。 李勣倒是有点吃惊:先生一贯觉得京中乃权贵之地,纷扰颇多。虽然与在外地一样开医馆医病人,但隔三差五,不是这个王爷相邀,就是那个国公相请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大部分都是把平安脉开太平方。偏生世家豪门里头,流程还特别繁琐,一进门,大半日就走不了的。 以孙思邈的看诊速度,这大半日,能为二三十个病人诊过开出方子来。 见李勣讶然,孙思邈就将打算与他细说:“医道无穷尽,这些年我游历四方,比之多年前,又有所得。今岁更有这位……”他看向姜沃,温和笑道:“这位姜小友毫无私心,将其家传的珍本医书送与我,我见了便多有所悟,故而想在京中多留一年。” 姜沃听这辈分飞跃太大,便道:“您与师父是至交,我如何担得起一声‘小友’?先生便也把我当自家弟子看,容我叫一声先生吧。” 孙思邈颔首笑应。 而旁边一直认真倾听的李治,此时却忽然开口道:“孙神医此番长留京中,是否想要进言父皇,将太医署的几份《医典》 重修一遍?” 孙思邈都不由一怔,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王爷。 这个想法,他只深藏在心底,连跟了他多年的亲传弟子们都还不知他这次长留京中的最后意图,怎么这位初见的晋王,一句话就能道破? 李治见孙思邈只是望着他,却不答话,便有点赧然道:“想来是我猜错了,孙神医勿介怀。只是,若是孙神医有心为朝廷重修《医典》,我必去与父皇请命。” 孙思邈先问道:“晋王如何想到朝廷《医典》上去了呢?” 李治便答:“这两年我在跟着舅舅学《唐律》。其中也有关于医病的律法——若是有大夫‘以误方害人命’者,徒二年半。” “当时我就请教过舅舅,医者看病,总是开出不同的方子,哪怕是尚药局的两位御奉,给父皇开的保养方还不尽相同。那如何能断定大夫开的是‘误方’?” “舅舅便说起,太医署有《医典》,衙门会依据此来判定。如果方子里开了医典中写明‘相克害人’之药,那便是害人性命。” 当时长孙无忌还提了一句:如今用着的《医典》还是贞观初年根据隋朝《医典》修订的,按说都快用了二十年了,也该重修才是。只是如今太医署的几位官员,都是‘萧规曹随’,一身医术只怕还不如隋时的太医署官员,别越修越差才是。 实在过去百年天下朝代更迭战乱不断,不少医书医者都淹没在乱世中。 因而李治今日一见孙思邈,心中想起的便是《医典》。 孙思邈听晋王竟然是这样猜到他的心思,也不否认,便笑道:“老夫确有此心。” 他此番入京,其实就是带着他重修过得《医典》初稿来的。 偏巧又从姜沃处得了三本医书,孙思邈见而大喜,便准备将这几本医书钻研透后,再重整一遍自己所写的《医典》。 李治闻言露出喜色:“请孙神医只管修书,到时我必去向父皇请旨。” 李勣也在旁表示会一并去请旨。 孙思邈不期入京时,心中放着的最大一事,竟然就先解决了,心头大为畅快。 这样心神一松,兼之昨夜熬了通宵,不由有点疲倦之态。 姜沃最知道孙神医的疲倦,便道:“ 先生方进京舟车劳顿,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孙思邈点头,三人都起身相送至太史局正门处。 尤其是李勣,表示要把老师送回现居的官舍中,然后当场给老师收拾行李,拉回自己家。 孙思邈摆手拒绝道:“你今日与晋王一同到这太史局来,必是有事,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李勣还是一路送到宫门口才转回来。 * 李勣再回太史局后,姜沃和李治还在正堂等着他。 姜沃早从李治那里听说了李勣想卜算之事。初听便觉得,果然高手在民间啊,除了袁师父,也有人能相面知凶吉。 竟然能看出李家几十年后的破家之祸——李勣过世后,其长孙李敬业,于武则天临朝称制时举兵造反,麾下骆宾王写下了那篇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后来兵败身死,全家官爵被削之外,连祖父李勣都被掘墓砍棺。 于是,姜沃面对李勣大将军期待的眼神和话语:“不知太史丞可否为我起一卦祸根为何?”的时候,难得觉得棘手。 总不能说祸根就是你的大孙子吧。 于是起卦过后,便只写了两个字赠与李勣。 “顺势。” 李勣捧着这两字:“可否请太史丞为我一解?” “无论家族,还是个人,都不会平顺无劫。但有劫难,并非牢不可解。” 李勣若有所思,谢过而去。 ** 整个腊月里,孙神医凡入宫,都要往太史局来小坐一下,与姜沃谈一谈《医典》的修订。 他为人温和,言谈幽默风趣。 姜沃因实在好奇孙神医寿龄究竟几何,于是几次相谈后,便问了一回。 她刚问完,就见孙思邈笑了,甚至对她眨了下眼,带了点自得的快活和促狭:“你知为什么有这么些传言吗?” “其实多半是老夫自己的缘故——每一朝的朝廷征召做官,我都以年老体弱为由推辞。” “我天生少白头,年少时看不出年轻,老来又身体康健,看不出衰老。” “世上知道我真实年龄的长辈都已经仙逝,倒是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玄。” “有时候想想生前身后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后世医史上应当也有点薄名。” “思及将来史官头疼于记录我的生年时,便颇觉有趣。” 大抵会令编纂史书的人大为头疼吧。照他现在身子骨,孙思邈自觉再活个二三十年轻松的很——到时候史官一算,好家伙,怎么有人活了一百五,甚至一百八!必要怀疑他生年是否准确。 但再往回搜罗,他的生年记载简直是五花八门,偏似乎又都有证可考。 那岂不是有趣的紧? 孙思邈抱着手炉,对着姜沃怀念起旧事:“说来,我年少之时,初见《楚辞》中提及彭祖高寿八百,十分震动。然后来发觉,彭祖的年寿,《史记》《抱朴子》等各种书籍中记载各不相同,也曾便寻古籍密书,苦苦去求真相。” 对一个大夫来说,对传说中有延年益寿之法,许多古籍都记录过的长寿代表彭祖,当然抱有很大的好奇和探索精神。 姜沃好奇道:“然后呢?” 孙思邈哈哈一笑:“然后?当然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真相。” 有的古籍记录的是传说彭祖八百岁,有的孤本‘号称’亲眼见过七百岁的彭祖,还有的地方志记载彭祖是一国的称呼,里头所有人都叫彭祖,国八百年而亡,所以传说彭祖八百岁…… 历史长河奔流而去,一旦过去的,哪里能有百分百的真相。 孙思邈又对姜沃道:“说来,十多年前,我还曾与你两位师父论过彭祖。” “你袁师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只道让我也努力活,看能不能活个八百岁——倒是你李师父认真道,当时历法纪年可能与此时不同,所以误记彭祖八百岁,还与我算了好久。” 姜沃眼前便浮现出‘袁天罡信口胡说,李淳风认真算数’的情形来。 果然是两位师父的为人。 她也笑了。 所以,孙神医这便是考证不出彭祖来,就自己成为彭祖二号吗? 她再也没问起过孙思邈的年纪。 ** 贞观十七年大年初一。 “起来了,咱们早些去换桃符。”姜沃睁开眼,就见媚娘已经梳好了双鬟,催着她起床。 外头天色还是黑乎乎的呢。 姜沃坐起来后,就觉鼻尖仍旧缭绕着一些烟火气,是昨夜烧竹竿的留下来的味道。 她换过衣裳,刚走到门外,手里就被媚娘塞了一根桃符:“来,咱们一人贴一边,正是辞旧迎新。” 到大唐已有六载,姜沃渐渐熟悉了大唐的过年习俗。 门上并不贴对联,而是更换桃符。早就备好的桃木片,被漆成红色,替换掉去年已经颜色暗淡的桃符。 又是新的一年了。 至于贴门神画,自然也是没有的——毕竟后世常用其画像来做门神的尉迟恭将军,人家这会子还是活蹦乱跳大活人哩! 换过桃符,就见陶姑姑亲手捧了一小坛酒进门来。坛口上还有一小碗调过水的朱砂。 媚娘和姜沃,忙一个去接过陶姑姑手里的酒坛,一个去里屋取一支早就备好的新毛笔来。 这是新岁必喝的椒柏酒,据说喝了能辟邪解毒,保佑来年康健。 虽说姜沃对此持保留意见,但陶枳深信不疑。每回新年初一,都会过来盯着两人喝一杯才算完。 今年也是如此,陶枳开了坛子,亲手倒出两小碗酒来,然后又用新笔沾了颜色极正火红的一点朱砂点在两人额心,口中念念为二人祈福:“来年除三祸,去百秧。” “好了,喝吧。” 姜沃在陶枳的注视下,咽下这以小碗酸甜苦辣咸具备,滋味实在不美妙的椒柏酒。 然后深沉状摇头叹息:“五味杂陈,这就是人的一生啊。” 陶姑姑跟媚娘都笑了,陶姑姑还就着她额头上的朱砂轻轻戳了一下:“你才活多大,就知道什么是一生了?你们的一生,还都长着呢!” 姜沃转头对媚娘笑:“也是。” 媚娘也对她点头而笑:“嗯,来日方长。” ** 贞观十七年,宫中过年的喜庆还未散去,便有阴霾飘了过来。 正月,魏征病重。 太子太师魏征,这一两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很多时候都不能上朝,自去岁元宵灯会后,再有宴饮,也是缺席的时候多,皇帝都是令人赐菜赐物过去。 魏征这样病弱了两年,皇帝都有点习惯了,觉得,哪怕魏征偶尔上个朝,来谏一谏他,也很好。 然而,今年刚过完元日,都未至元宵佳节,魏征忽然就病入膏肓了。 二凤皇帝请难得在京的孙神医都去看过了,得到的结论跟尚药局的奉御一般——魏侍中已然油尽灯枯,药石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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