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来了——高皇后吕氏,佐高祖定天下……[1] 汉代出身微末,最终成为皇后、太后的女子不止一个,后宫干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还是最喜欢吕后——无他,别的皇后、太后也没能跟帝王一样待遇,混上个单独的本纪。 媚娘熟练跳过几段诸如‘惠帝继位,吕后为太后’‘惠帝崩,取后宫美人之子立为少帝’‘封吕家诸人列侯’等几段,边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边看起吕后废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子,朝政又被太后把持着,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后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封诏书,媚娘自然也记得烂熟,也跳过不看。 她今日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后诏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每次看到这段,媚娘只觉得像是夏日饮冰一样,激起一阵冰爽却畅快地战栗。 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 能够废立帝王,群臣尽皆俯首! 从前,媚娘只是很喜欢看这段,就像也很喜欢曾经跟姜沃讨论过的‘张仪复仇记’一样。 但此时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体悟。 史书寥寥数笔,只是记载皇太后下诏,群臣俯首如被风吹过的蒲草。 但今年的两位皇子接连谋反事件,这十二日宫中的风声鹤唳,带给了媚娘不同的感悟。 大话人人能说,甚至只要舍得一身剐,人人都能把自己当成皇帝来下诏——比如那远在齐州的齐王李祐,就敢下诏给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过是个大笑话。 如果说齐王是一句笑话,那么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连国之储君的太子,要行谋反事,也会立刻被皇帝无声无息地镇压。 这十二日宫中的兵戈严整,就给媚娘上了绝佳的一课:夺权这种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对军权的掌控,对皇城内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结果。为什么他的政变能成,为什么其余人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激起。 就像吕后废少帝,这史书不过寥寥几笔。 然而那时的漫长岁月中,不知那位吕皇太后,又花了多少精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从前,媚娘在史册里看到了吕后废立的大权,看到了权力施行的过程和后果。 但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锋。 看到了,要保证权力能施行下去的至为重要的根基。 * 媚娘读到“皇太后崩于未央宫”时,院中传来了声音。 是严承财站在院中朗声道:“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来了,请才人们按例取了去。” 可见外头诸事基本平定,晚了几日的衣料都已经按数送来了。 几处屋门陆续打开。 有三四个才人,带着小宫女来院中长案上挑选衣料。每人两匹的例,虽说花色都大同小异,但早来挑,总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里慢悠悠收拾书——她是习惯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懒得在这些吃穿小事上与人发生口角。 当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夺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们斗闲气计较小事,可不会由着人欺负。 她边收拾书,边听外面几个才人闲话。 “没想到这月虽送晚了,花色竟还不错。” “咱们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们的份例里是没有棉布的,听说尚服局已经有十来个巧手的宫人能织出一种细滑的棉布来了——听说用来做贴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这时候走出去的。 然而见了媚娘走过来,几个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脸色大变,然后退开两步,有一个还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来了,你先选,我们再选就行。” 比起之前的态度来,可谓是大变。 媚娘只做不见。 她知道这些人在怕她。 * 北漪园的才人之所以怕媚娘,起因还是在殿中省来搜查屋子那一日。 其实搜北漪园,殿中省是最手下留情的,到底不是普通宫女,这些才人也都各有依仗。 于是速速搜完后,首领宦官就站在院中进行最后的例行询问:“这些时日,北漪园中有无宫人行迹鬼祟,常私下外出?若有,各位才人一定不可替之隐瞒!” 旁人都摇头,唯有王才人忽然站出来道:“宫人倒是都本分,只是武才人,她常不住在北漪园中,就是公公说的那话了,常私下外出行迹鬼祟!” 媚娘回头,眼睛盯着了王才人。 以往王才人屡屡言语刻薄她都可以不当回事。 但这次,殿中省是在彻查太子谋反事!王才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甭管是蠢的不知这话的严重性,还是坏的故意想看她被抓去严刑拷打,还是两者兼有,都彻底碰到了媚娘的底线。 果然,那殿中省的宦官本来都要走了,此时立刻驻足:“武才人是哪个?!你可有话要分辨?” 这也就是两个才人,要是寻常宫女,早不容人自辩,立时将举发人和被告人一起拿下带走了。 王才人被媚娘寒光凌然的一眼看的居然有些害怕,甚至退了一步,但还是努力壮着胆子道:“你瞪我作甚,你明明就是隔三差五就不在这北漪园住嘛!虽说你每回都称往宫正司去,但我们又不能跟着你,谁知道你到底去了哪儿?” 殿中省宦官皱眉:“怎么又扯上宫正司?” 媚娘站出来,冷静解释道,自己不在北漪园的时间,都在宫正司,不止一人可为人证。 旁边严承财是得过陶枳嘱咐的,又拿了媚娘多年好处,连忙也上前堆笑帮着作证,又拍胸脯道:“武才人不在北漪园的日子,我这里都是册子记录的。想来宫正司也有。” 除了九成宫那段时日,媚娘每回去宫正司过夜前,都会在北漪园这里留下记录。 有时候严承财还觉得她太小心较真了。 这会子却发现,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那首领宦官一边叫严承财拿册子,尤其是近一年的,一边点了身边一个小宦官:“去隔壁尚服局请两位宫正司的女官过来对证——她们正在查尚服局宫女才是。” 见到来人恰好是刘司正和于宁,媚娘就更放心了。 果然刘司正三言两语就给媚娘作了证,还道:“什么?王才人你说武才人夜里也不跟我住,我怎么能作保?好吧,那不如去前头太史局请姜太史丞回来再细证?” 那宦官闻言忙摆手:“不必,很不必惊扰姜太史丞了。刘司正的话自然就是铁证。入夜宫门落锁,人既然在宫正司,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说着就摆手,准备带人离开北漪园。 然而这回换武才人请他留步了。 领头宦官只好停步:……这还没完了。 只听武才人开口了,她声音冷静,口齿清晰道:“贞观十四年六月,王才人第一回 得往阴妃处拜见。” “十四年腊月,王才人得阴妃赏赐两匹绢。” 她一条条数下去。 “十五年九月,王才人与我炫耀,阴妃单独留了她赶围棋,并赏赐了齐州特有的鲁墨两方。” “年前,王才人再次与我道,阴妃单单赠与她嵌猫眼石镯一对,亦是齐王送与母亲之物——哦,好像就是王才人现在手上带着的这一对。” 满院寂静。 人皆骇然。 这些细碎的事情,有些连王才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只是呆呆看着媚娘一件件说出来。 殿中省领头的宦官听完,面色凝重一摆手,几个人围过来:“王才人得跟咱们走一趟了。” 王才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哭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就算是阴妃娘娘私下赏赐于我,又怎的?!” 殿中省的宦官都觉得这人太蠢了,懒得多说:太子谋反虽然要紧,但齐王谋反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了哇。哪怕阴妃自己不病倒在宫,现在她的宫门也是铁锁锁住严密把守。 有嫌疑的人肯定要带走细问。 不过三日,严承财就悄悄来跟媚娘说了王才人的下场:事关掖庭才人,又查过只是与阴妃来往过密,不干太子与齐王事,圣人哪里有空理会,只让韦贵妃自行处置。 且说王才人最开始是投靠韦贵妃的,韦贵妃还真举荐过她,结果见这才人竟然是因为跟阴妃来往过密被抓的,心中很不高兴,干脆利落就给王才人发落到西掖庭去了——去吧,跟那些没入宫中为奴的罪臣之家女眷一般干粗活去吧。 严承财跟武才人说完这个消息,就见武才人并不吃惊。 也是,武才人只说王才人与阴妃交往过密事,半点不涉旁人,想来开口时就都想过了。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严承财再次心中感慨:可惜武才人没摊上好时候进宫,那要是早十来年跟了圣人,这样的品貌和聪慧,说不定今日就是贵妃杨妃这般位份了。 * 经此一事,北漪园剩下几位才人,都对媚娘惧怕起来。 她们原本觉得媚娘是一只羊,很是离群隐忍的那种。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抢她的份例),她才会亮出锋利的角来顶一顶人。 但这次事儿之后,她们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羊啊,这绝对是一只在草丛里潜伏着,找准时机一口把猎物脖子咬断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们再见了媚娘,立刻后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还与她们客气了两句,见她们缩成一团坚决不敢越过她,媚娘自己其实还有点纳闷:当日她状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据,又不是什么持刀行凶现场,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 却不知,她当时揭露王才人之果决镇定、口齿清晰,以及面对王才人怨恨痛骂那种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尘的态度,才让她们害怕。 她们下意识觉得,在那种场合能从容做出这种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隐忍离群,实则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有理有据一一道来,直接把人钉死的做派,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她们早忘了这些年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以及具体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里了。 所以还是惹不起就好好敬着:您先请,我们特别愿意用您挑剩下的! * 不光北漪园的才人,其余旁观者亦有心惊肉跳的。 “说来,武才人此番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让我有些害怕。”说这话是于宁,她当日从北漪园亲眼看了此事就颇吃惊,过了好几日,思来想去还是叫上刘司正一起,跟姜沃说了这事。 “为何?”姜沃从书中抬起头,好奇问于宁:“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过是有人害她,她才反击,说的也都是实情——殿中省和咱们宫正司不是都审过了?半点没有冤枉过王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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