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疑惑的字字句句,叫钟知微喉咙发痒,她张口欲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与此同时,贺臻缓缓肃声道:“你不傻,是你的侍婢们傻,是我傻。” “公主,你记好了,不喜欢你的人才是傻子,别人不喜欢你,是他们的问题,而他们的问题,永远和你无关。” “是这样吗?可是,我不觉得贺臻哥哥你傻呀?”李栖迟稍显犹疑。 贺臻一副玩笑的语气,吐字却坚定:“那是你不知道而已,上京城里说我傻的人可多了,我如果不傻的话,怎么会喜欢那个钟知微,却不喜欢公主呢?” 这是头一次,贺臻编排她,她却并不生气。 瞎猫碰着死耗子,或许他仅存的那点良善,便是这点恻隐之心了。 钟知微默默垂下眼睑,她先前以世俗男子的思维揣摩他,许是真的是她小人之心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明白了!”公主的声音又活泼起来了,钟知微这下不再犹豫,迈步进了塔心室。 塔心室内,贺臻跟公主之间,隔了整整大半个塔顶那么远,亏着贺臻还能在这种情态下安抚人,贺臻见她来了也不客气,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了出去,这下室内只余下两个女子。 天涯何处无芳草,钟知微边在心里如斯打着腹稿,边渐渐靠近窗口边的李栖迟。 “钟姐姐,贺臻哥哥刚才在,我不好意思说。”李栖迟冷不丁侧身对着她开口道,“还好贺臻哥哥喜欢你,因为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不喜欢他了。” “啊?”钟知微的吃惊半点不假,李栖迟继续说,“上个月贺臻哥哥骑着马从我面前唰得一下过去一样,他当时骑得特别快,侍婢们都以为他要撞到我,但是他没有,当时我脸红心跳,就像戏本子里的喜欢一样。” 李栖迟笑得腼腆:“但是刚才,台上那个徐生唱的时候,我比见到贺臻哥哥时,还要脸红心跳,栖栖想了半天,我好像又喜欢上那个徐生了。” 痴子。 谈什么爱恨喜欢? 她分明不懂爱恨也不懂喜欢,啼笑皆非的境况,钟知微笑不出来,李栖迟却眉眼弯弯…… 待钟知微送别了公主,独自一人行至慈恩寺塔林的小道上时,在簌簌的风声和高耸的墓塔下,钟知微抬头凝视苍穹,却又觉得痴也有痴的好处,再大的愁转过头就能忘怀,至少不必像她这般被困在原地。 “言必行行必果,那个烂好人愿意赏脸见你,三日后申时,曲江池芙蓉园,你来找我。”她手一合,贺臻留在塔林密道里的字条便被揉成了一团,当中字句再难以一一分辨,恰如钟知微此刻的心绪一般,一颗心皱巴巴,分不清是喜悦多还是惶恐更多。
第16章 已过立夏,风暖昼长,时隔月余,再至曲江池,草木万物皆比之上巳之时更为繁茂,钟知微身上着的乌金水纹对襟儒裙,是她纠结再三才挑出来的。 乌金在大庸是再普通的颜色了,现今娘子们大多喜好鲜嫩亮眼的颜色,嫌弃乌金色沉闷老气,没多少小娘子会穿它。 钟知微往日里也不会穿这个颜色,但并不是因为嫌弃它沉闷,而是因为近乡情怯,乌金是钟吾皇族的专用色,每逢重大节庆祭祀,皇族便会着乌金。 今天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可是,要见不同寻常的人。 芙蓉园在曲江池南岸,依水而建的御苑,当中的主楼紫云楼乃大庸皇室的禁地,圣人最爱于此登楼宴群臣,赏曲江,紫云楼非皇族中人不得入。 长阶如流,钟知微跟在贺臻身后一阶一阶走,一抬头,紫云楼的樟木牌匾便已近在眼前,比起讶然,钟知微那份心底尘埃落定之感更重。 把守的禁军向内通传完毕,跨过玉白的门槛,他们入了楼内,层层皆有禁军,钟知微的视线直直落在贺臻朱红的外袍上,目不斜视,绝不张望。 “行了。”贺臻倏忽止住了脚步,钟知微随即跟着他停了下来。 “人就在那儿呢。”贺臻朝远处的阙亭扬了扬下巴,钟知微随之望过去,分明早上还艳阳高照,现下天上却阴云密布起来,楼周阙亭不止一座,而紧临水边最南侧那座阙亭上,影影绰绰可以看见着玄衫的男子身形。 贺臻平静看她,出言敲打道:“享誉上京的钟家大娘子,应当不用我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吧?” “是,我明白。”钟知微点了点头,而后缓缓朝阙亭挪步。 一步一步,她踏得轻,怕惊扰了亭中人,可响起的脚步声却重,钟知微稍顿了一下,把脚步放得更轻,但那脚步声却毫无改观,她停下来,脚步声却未歇,找到了,是贺臻。 钟知微一把摘下幕篱,蹙眉看他,贺臻偏头望她一眼,道:“别当我多想跟着你,我把你带进来的,就得盯着你,直到把你带出去为止。” 贺臻这意思,他竟要全程陪同?钟知微忽觉胸闷,吐息不畅起来,她抿唇半响,淡淡讥讽了一声:“还道你贺臻多有能耐。” “我自然有我的能耐,不然你怎么要来求着我带你见他?”贺臻半句话的亏都吃不得,立刻懒散回声道,“但我有能耐归有能耐,我又不是大雄宝殿里的佛陀,你要什么就能给什么,佛陀都办不到。” “阿瞒,这位就是你提的那位娘子吗?为何不过来?”两人方才停住拌了两句嘴,远处便响起了唤人的声响,钟知微循声而望,正对上玄衣男子的面庞。 看着那张脸,钟知微只觉如临梦中,不知怎的,她同贺臻已走到了阙亭当中。 那张同阿兄一模一样面孔的主人,正靠着阙亭的白石栏杆眼中含笑看着她,而贺臻也正双手抱胸等着她开口说话。 钟知微喉头微颤,张口却无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外乎如此。 泪意忽然没由来地上涌,钟知微已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掉过眼泪了,身位皇室中人,不能轻易坦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她眨着眼睛,极力想将这份涩然压下去。 而她的异样沉默,另外两人有目共睹,靠着石壁的男子以目光质询贺臻,未曾想,贺臻看着钟知微所露出的惊异神色,比之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男子眼底的无奈一闪而过,他主动温润解围出声道:“钟家娘子,某姓李,名浥尘,家中排行第四,前因后果贺臻已同某说过了,你在寻的人是某吗?” 钟知微藏在衣袖当中的手掌不自觉合拢起来,李氏浥尘,排行第四,能随意入这紫云楼,眼前人的身份已不言而喻,怪不得贺臻紧张至此,防范至此,他的身份何止一个尊贵能一言以蔽之。 纵使她对大庸皇族再一无所知,也不会无知无觉至这个地步,他是李渡,李浥尘,圣人和先皇后谢氏唯一的儿子,勤政亲民,宽厚仁爱,大庸唯一的仅有的,最受百姓爱戴的太子殿下。 钟知微那些个激烈的情绪渐渐散了,她看着那张玉面,恭敬出声:“儿也不清楚郎君是否是儿在寻的人,如不冒犯,可否让儿问郎君几个问题,再做判断?” 李渡温声道:“自然可以。” 钟知微知道,她这般直勾勾盯着别人的面孔,尤其还是大庸最为尊贵的人,于理不合,可她挪不开眼睛:“请问郎君,可曾在别处见过儿,儿是钟家知微。” “未曾。”李渡片刻犹豫的时间也没有,他和善道。 钟知微仍旧盯着他,她继续问:“敢问郎君左臂上,可有陈年疤痕?” 幼时她顽皮,打翻了器皿里的沸水,阿兄眼疾手快将她揽在怀里,她毫发无损,但阿兄却为了护她,在左臂上留下了多少名贵的药膏也祛除不了的疤痕。 “并无。”李渡依然是摇头。 钟知微启唇,最后缓缓问道:“请问郎君,可曾听说过,钟吾?” 钟知微紧盯着李渡,一刻也未曾移开目光,她的视线在这张与阿兄一般无二的面孔上梭巡,她从他的眉眼看到他的下颏,她没错过李渡眼底不带半点作伪的困惑。 不要回答,能不能不要回答?让她再望一眼这张脸,让她能够心安理得地把他认作是她的哥哥钟知章,倘若真有度日如年这种感觉,那么天上神佛可否帮她把这刻的时间拉长,哪怕只是一刻也好。 “那是什么?”李渡的话音落了地,悬而未决的心坠了下来,兜兜转转,终究是白费功夫。 不怕不欢喜,只怕满怀希望,白欢喜。 钟知微垂下眸子,声音倦怠:“一个村落的名字罢了,叨扰郎君了,您不是儿在寻的故人。” 太子的亲民宽厚如传闻中所言,临了了还出言宽慰她:“钟家娘子在寻的故人,倘若某和阿瞒有什么能帮到娘子,娘子可直言不讳。” 可他怎么知道,她要找的人,即便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也对此无能为力,钟知微勉强勾唇,哑声道:“多谢郎君的好意,不必了,这是儿自己的事情。” 不是第一次希望落空了,可这次钟知微却只觉分外疲惫,一颗心似泡在水里,明明发了胀,却欲哭无泪。 贺臻同她一齐出了紫云楼,天上的云更密了,这场雨势在必行。 钟知微依稀还记得,广明宫内宫内有一棵老梧桐树,那树正长在连同内苑外苑之间的宫墙下,钟知微那时每每都会站在树下,在阿兄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梧桐树哪里都能见到,芙蓉园内亦不例外,但无论这树多像那一棵,却也不是那一棵了,恰如同样的面孔人却不同。物是人非,她只想停一停,休憩片刻,她再也走不动了。 贺臻今日休沐,好不容易办完了答应钟知微的事儿,他出了紫云楼牵上马便欲走,他的马虽然驰得快,但耐不住他的眼神也好,隔着葱郁,他看见了钟知微如同失了魂儿一般,一动不动立在那树下失魂落魄。 想不到没寻到人,能叫这位钟家大娘子这般失态,原来她也不是完全冷心冷情,只不过她只关心自己罢了。 贺臻暗暗腹诽,但他未曾停留,一溜烟儿,他从曲江池到了东市的童家书肆。 曾经的小乞儿,现在的书肆伙计施小川,此刻正忙得脚不沾地。 他那日除了帮他阿娘治病,本还想助他读书,但这小子直言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看字就晕,他想着各人有各人的出路,于是便只给他留下了银钱。 上次匆忙碰见,看他寻到了他的出路,贺臻也与有荣焉,待他终于招呼完他的客人,贺臻这才出声示意自己的存在感:“小川小郎君,这书肆里可有什么适合我的书?” 男童一双圆眼霎时间睁大,惊喜叫道:“恩人,你来了!” 两人这才有说有笑起来…… “恩人,我也没想到,虽然我晕字,叫我写我是写不出来,但是我能看啊,我看完了能说,说好了能卖,掌柜的说,我天生就是卖东西的材料。”施小川挠着脸颊,笑得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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