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等着。”他的嗓子怒意澎湃之时却也清亮,还等不及他的声音揉碎在雨声,他便只身闯入了雨幕里。 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衣衫渗了进来,钟知微敛眉,紧了紧肩上披着的外袍,淡淡悔意涌上了心间,今日过分了,不该如此的。 往日里都是她斥责别人言行无状,可今日对上贺臻,她竟也成了她所斥责鄙夷的那类言行无状的人。 还不等她细细悔过自省,没到一刻钟,贺臻便真的驾着一辆古朴无华的奚车来了。 他未换衣衫,套上了一件挡雨的蓑衣,一手握缰,一手撑在车辕上,蓑衣能挡的雨有限,湿透了的狼狈入目可见,忽视掉那张漂亮的脸,倒真还有几分车夫的驾驶。 他隔着距离往廊下丢了一把油纸伞来:“如你所愿,上来吧,钟娘子。这就不必让我去请了吧?” 钟知微环顾四周,思忖了一刻,捡起油纸伞撑开走近了奚车。 今日事已至此,倘若此时被人撞见了她的窘态,她才要悔上加悔。 临上车驾前,她忽又戒备询声道:“你这么快便回来了,是从哪儿弄来的车驾?莫不是又当街抢了人家的车吧?” “这么大的雨,脑子清楚的人家哪里还会出门让我抢?”贺臻颇为无言地望了她一眼。 见钟知微打量着他没有动作,他才又没好气地补充道:“放心吧钟娘子,这点时间来不及去口马行,但去得了本就在曲江的的建福寺,我从寺里借的车驾,送完了你,还得给人家还回去。” 钟知微闻言这才放下犹豫,入了奚车内,车驾缓缓行进了起来,隔着窄窄的一道车门,钟知微双手捧杯,从热茶蒸腾的热气里汲取到了些许暖意。 僧人讲究苦修,寺庙里的茶水自然算不得好,陈年茶水,入口涩然。 伴着雨声,车轴行进声,车门那头忽然加入了一道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男声:“我长这么大,便是我祖父也没打过我巴掌,钟家娘子好本事。” 钟知微紧捏杯身,抿了抿唇干巴巴道:“儿向贺家啊郎君道歉,先前不该一时激愤,逞一时意气,打……打了你,还望贺家郎君宽恕,不要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我若是不宽恕呢?”贺臻背靠车门,答的漫不经心,他似是不怒了。 钟知微放下杯盏,她眼里的愧色褪去了,她冷声回答:“那便要问,我为何打你了。这背后的缘由我不敢说,你敢说吗?” 像猫,顺着毛梳的时候,能软成水,触到让她不悦的位置了,立刻便能张牙舞爪往你脸上来挠上一道。 贺臻忽然有些想笑,他压住笑意,平静道:“玩笑罢了,钟娘子莫上心,不该说的,我自然不会对外说。钟娘子若无异议,那一巴掌就当是同我的许诺抵消了,你要寻的人,自己去寻吧。” 贺臻既退了一步,钟知微也没有再同他纠缠的道理,她卸下力气,背靠车壁,淡声道:“贺郎君不必忧心,你的许诺儿没放在心上,那个人,我不找了。” “不找了?”贺臻略有异色定住了一瞬,车驾随着他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你费了这么多功夫,说不找便不找了?” “你在寻的究竟是什么人?”贺臻知道这句话冒昧,但这个疑窦是早已在他心里种下的,他不吐不快,“你若不想回答,不回答便是了。” 雨声如织,四下寂静,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这雨和雨里的一辆车同两个人,钟知微沉默一阵,继而缓缓开了口:“上京城内皆知,我不是阿耶的亲女,我在寻的,是我于战时失散的亲兄长,茫茫人海,原先早已不报希望能再寻到家人。” “不曾想,那日机缘巧合,见了那位李……李浥尘李郎君,他同我阿兄面容相似,这才重又旧念复燃,现在想来,痴念而已,故人难寻,不找了。” 想不到,有一日,贺臻竟成了能够向他说这些话的人,不同他说,又同谁说呢? 真话是要说给陌路人听的,因为陌路人不会放在心上,他们听一听便也忘了,至亲之人才有口难言,至疏之人反倒不必顾忌。 钟知微华毕便疲怠地合上了眼睑,一门之隔外的贺臻静了一瞬,冷不丁他倏忽出声道:“我有一位友人姓史名密斯,你别说,诶,他这名字确实是怪。” “他是从海外跋涉漂泊数年才来到大庸的,同我亦师亦友亦知己,我那时候年纪小,总以为他会一直待在大庸,一辈子同我一起斗马观花潇洒自在。但有一日,他突然告诉我,他在大庸的时间已经快到头了,不日起,他就要启程去东瀛琉球。” “我那时候很不能接受,怨他背叛了我,辜负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他走那日,我也负气没去送他。”贺臻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懒散的调子忽然高昂了些许,“别以为我会说些什么,活到今天,我大彻大悟想清楚了,当初是我不对啊,我可不觉得我有错。” “我不信命数,什么人人的命数都是天定的这些,我只当是哄孩子的儿戏,谁人的命数都是掌握在自己个手里,你往东去,看见的便是旭日,你往西去,找到的便是落霞。” 贺臻先前还在讲故事,倏忽话题又跳转到命数上,钟知微望着车门没作声,等着他继续讲:“但在史密斯身上,我确实学到了点东西,那就是我们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命数,而非他人的命数。所以,我不能强求史密斯留下来,你也不能决定你兄长在乱中与你失散。” “你若想找便继续找,不想找就不找,无论你找与不找,左右都不是你的过错。”贺臻兜了长长的一个圈子,最终这样盖棺定论。 钟知微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的车门,一门之隔,车门外的人看不见她的神色,车门内的人亦窥探不了外面那人的情态,钟知微最后这样是回答的:“谢谢郎君求的茶水,有心了。” 青砖苔痕,水汽蒸腾,这是初夏雨后独有的湿润。 行至永兴坊外的西面的官街上时,贺臻渐渐放缓驾车的速度,将奚车停在了钟宅正门旁。 骤雨已消,他摘下碍事的蓑衣,先行跳下了车,“嘎吱”一声,车门打开,钟知微依旧裹着他那身朱红色的外袍。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两人平静下来,今日所发生的一系列荒诞之事如雾气一般重又被拢回了他们面前,两人看着对方,都不自然地偏开了头。 “到了。”贺臻咳了一声。 钟知微扶着车壁,小心翼翼从车上朝下探,她落地时稍有不稳,贺臻堪堪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一扶,两人还是对上了目光,两人只觉尴尬非凡,但在其他人眼里,这种无端亲密,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臭小子!做什么呢你!”暴怒浑厚的男声格外响亮,这一声惊住了两人,贺臻陡然松开手,钟知微站定,只见她阿耶钟三丁气冲冲地奔了过来,扬拳便要打在贺臻脸上。 幸而贺臻机敏,一个闪身避开了他阿耶,退到了远处去,可他这一躲,叫钟家将军更加暴怒,钟知微连忙扯住钟三丁的袖口将他拦了下来:“阿耶,冷静,我下车,他扶我一下而已。” “扶你!本来就该扶你!”钟三丁怒气未消,待他看清钟知微的打扮,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知微,这小子,这个狗东西,莫不是欺辱你了?!” 钟知微抚额只觉头痛:“阿耶,不是你想的那样,绝对没有。有你在呢,大庸的镇军大将军是我阿耶,他怎么敢欺辱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一切都是意外,他没有欺辱我。” “当真?”钟三丁仍有怀疑,钟知微斩钉截铁,“千真万确。” 檐下的雨落进水洼中,所晕开的涟漪,同浴桶中的水花晕出的涟漪一般无二。 隔着架花鸟乌木螺钿屏风,钟袅袅死活不愿离开:“阿姐,你悄悄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跟那个贺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钟知微靠着浴桶没有作声,招月帮娘子擦洗之余,还得应付家中的小娘子:“二娘子,娘子刚才不是答了吗?没关系,你就先回去吧。” “阿耶说了,你这个年龄,小娘子思春有喜欢的郎君,再正常不过了,你不要害羞呀。”钟袅袅只把招月说的话当作耳旁风,继续痴缠道。 “钟袅袅,你的规矩呢?”钟知微不耐冷言开了口,却不想今天竟是她冷脸也没用了,钟袅袅听她出声反而越发兴奋起来,“哎呀阿姐,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今日不知道的话,会茶不思饭不想还睡不着觉的,你忍心看你唯一的妹妹那样吗?” 钟袅袅语罢竟还假哭嚎了起来,钟知微只觉头痛欲裂,钟袅袅嚎了半晌还不停,钟知微终是不耐打发道:“说没关系你又不信,脑子和嘴长在你身上,那你说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钟知微本意是反讽,却不料钟袅袅却兴奋地揣测起来:“阿姐!你承认了!阿耶说得果然没错,你和那个姓贺的,是两情相悦!” 解释不了,不解释了。 钟知微长叹一口气,闭目沉进了浴桶之中,只盼能抵消这魔音穿耳。可倘若她能未卜先知,知道这不解释所带来的令人嗔目的可怕后果的话,她必不会任由家人胡乱揣测,这般轻易放过。
第19章 入夏多雨,连绵的雨温温吞吞纠缠了好几日才停歇,而雨后第一个艳阳天便轮到了端午祭。 五月五,圣人于兴庆宫三殿宴群臣,钟知微早早送走阿耶,装点齐全,带着妹妹也出了家门去赴宴。 此次端午祭正赶上国子监祭酒何隆母亲的寿辰,国子监祭酒什么身份自不必多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祭酒座下学子无数,因而即便他本人不至,主动来为他母亲祝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何宅正门处车马如流,钟知微看得分明,宴上来的多是未有妻室的年轻官吏们,这寿宴面上为庆寿,只怕实是为正值婚龄的何家娘子相看。无论这些郎君是单纯因着祭酒的面子而来,还是对何家的用意心动,总之这都正合钟知微的意。 宴席就设在何家庭院内,钟知微在交了拜帖和贺礼,同认识的娘子们寒暄几道后,终于落座。 “阿姐,刚刚回廊里的那个人,他是贺家那小子吧?!”将将坐下,钟袅袅便靠了过来,钟知微伸手将她推回原位,冷眼呵斥道,“坐好,这不是家里,别没规没矩的。” “但是阿姐,那个看着真的像……”钟袅袅坐在位置上还不老实,她身子是不动了,嘴巴却不停。 钟知微冷声截断她的话:“再继续的话,这个月的月例便没有了。” 此言一出,钟袅袅才安静下来。 钟知微无声叹息,临行前钟袅袅一直磨她缠着要来,钟知微本想着女眷间的交际往来这些种种,钟袅袅未来亦不可避,多让妹妹见识见识也好,这才选择带上她。现在看来,她只怕,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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