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年樊川围猎之时,贺臻给她的那袖箭。 楼外飞过三两只寒鸦,传进来的叫声又嘶哑又凄凉。 余下的,只有本能,钟知微按动那忍冬花之时,恍神想的是,叫得这么难听,怪不得乌鸦报灾。 日暮西山到天色彻底幽暗,不过也就两刻钟。 两刻钟后,一队人抓着两个人牙子匆匆入了倚红楼,大堂的喧闹纷扰,贺臻全然不管,他抛下身后随着的人,依那两个人牙子先前所言的,目的明确推开一路上的所有阻碍,一口气奔至了楼内第五层,此处都是天字号厢房。 “啊!做什么!”这间不是…… 这间是空屋…… “杨妈妈,你是怎么做生意的!”这间也不是…… “嘎吱”,急遽凌乱的脚步声疏忽戛然而止,这间厢房内一室昏暗,血腥气极其浓重,而他要寻的女郎,瘫坐在地上,鬓发散乱。 她听着开门声悠悠回头,见着门外的他之时,她失焦的眸子,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跌跌撞撞就要起身奔过来,但起身的瞬间,她似乎是触碰到了地面上的什么东西,她随即动作一顿,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贺臻,我杀人了。”
第82章 越过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 踏过仍在潺潺流淌的血液,贺臻走得越近,入他眸子的一切,也就变得越发明晰。 他一言未发, 缓缓躬身半蹲在了钟知微的面前, 他眸中的女郎, 除去一眼可见的凌乱与狼狈以外,尤为凸显的,还有僵硬得不像话的身子,以及惊惶与无措的神情。 见到来人,她悬在半空中的手反倒瑟缩起来,贺臻缓缓垂眸, 只见那纤细白净的十指之上,方才按在地面上所沾染到的血迹还未干。 那幽深暗沉的红色, 好似疮痍未愈的痂,怎一个碍眼可一言以蔽之。 贺臻五脏六腑之内, 燃烧了一整日的那团火, 忽地熄灭了, 倾覆的大厦烧尽过后,扬起浓浓的烟雾,堵呛在他喉间,压得他张不开口、发不了声。 一室昏暗与沉寂之中, 先发出声音的,反倒是惶惶然的钟知微,她声音涩然, 出言显得前言不搭后语:“贺臻,我去看过了, 他们两个都没气了……我,我本来没想这样做的,我没拿那袖箭射过人,我……” 她还欲再说,但贺臻却骤然抬手拥住了她,他拥得很紧,紧到她几乎难以呼吸,这个失而复得的拥抱,安抚的意味很浓。 伴着这个拥抱,钟知微惶惶然的音调,渐渐止住了,而贺臻自昨夜起,就时时紧攥着的手,也终于彻底松开,显而易见,这拥抱安抚的,不止一个人。 “是我的错。”贺臻蓦然开口,他的嗓音极尽嘶哑,有些像不久前,她听见的那鸦鸣。 钟知微杂乱的思绪渐渐回笼归于现实,贺臻的话她没听懂,她愣愣道:“你有什么错?” “你出的任何差错,都是我的过错。”贺臻开口轻,响在耳畔更是淡,他松开紧揽着她的双臂,自桌案上拿起了盛了水的茶盏,垂下眼睑为她净手。 流水拂过她的指尖,带走了上面附着着的血污,贺臻没有抬眼,他声音嘶哑,面容却无端显得凉薄:“你若还在上京,怎么会经此一遭?” 房门未闭,楼中的灯火光影透进来,吵嚷叫骂声也溢进来,分明是身处在这等境地下,低头垂眼为她一点点擦去血污的郎君,却似乎并无半点不适应,他只专注做他的事,光影明灭中,他的侧颜莫名缱绻隽永。 钟知微自发现那二人身死后狂跳着的心,倏忽静了下来。 而待贺臻擦净了她的指节,他先是环顾四周,顿了一下搜寻未果后,脱下了自个干净的外袍,一把将她裹住抱了起来。 他轻声细语:“先离开这里。” 钟知微顺从揽住他的脖子,但也疑声开口:“这里怎么办?” “周家来的人会处理。”贺臻说这句话时的音色格外凉,他一面交代,一面抬步朝外走。 在他们二人即将踏出这室内之际,他侧目忽又望了一眼地上死得不能再死的那两具尸身,轻轻温和嘱咐道:“我有官身,你记着,这两个人,是我杀的。” 钟知微揪着他的衣领的那只手,闻声骤然捏紧了,她察觉到自己有些发热,可她的神思仍是清明的:“贺臻,不必这样,大庸律有令,过失杀,以铜赎。你不替我顶罪,我也不会受什么牵连的。” “是,我知道,可我要的,不止于此。”贺臻动作一点没停,他们二人自高楼而下的途中,他的一字一句,如流水倾泻。 “幽州刺史郭秉德其人,我有几分耳闻,白衣出身的中庸之辈,有心做事,但他一无人荫蔽,二钱财受限,因而他行事格外谨慎,不偏不倚,绝不激进出格。 “贩良为奴一事盘根错节牵扯众多,这幽州上下的权贵府中,谁家府中没有奴仆?谁能保证他们府内的奴仆之中没有被掠卖逼迫的良人?” “所以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做改,他害怕做了出头鸟惹祸上身,自然不会大肆行事去管此事。他既缺个筏子,那我以身来做这个筏子,给他这个契机又何妨?” 言谈间,贺臻已抱着她出了倚红楼。 楼内灯影婆娑,车驾之内却是昏黑一片,贺臻收声轻轻松开双臂,欲将怀里的人放下。 他没能放下,他的手松开了,但不知何时双手环抱着他脖子的钟知微,却没松手。 她抱得紧,她的面颊紧贴着贺臻颈侧,呼吸声很重,是少见的黏人。 一双无形的手将贺臻的心捏得酸软的不像话,他重又抬手抚了抚女子的脊背以作安抚,温声哄道:“没事了,不害怕。” 他完全会错意了,钟知微此时,掩住的面容红润得突兀,全因迟来的反应涌来,她被烧得难受。 她抱着清凉的来源愿不松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异样,她以尚存不多的神智,试图把事情讲清楚:“贺臻,我刚刚想起来,那鸨母死前,好像喂我吃了他们的药,我现在有点热……” 此言一出,贺臻嘴边的弧度,霎时间隐去了。 他顾不得钟知微的意愿,径直将她的双臂移开,端详起了身前的女郎来,面颊上不细看发现不了的指痕,青紫未消入目惊骇的手腕,还有酡红一片的面颊…… 车驾轰然一声响,引得倚红楼门口,被迫同行而来的周家三郎,同他身侧的侍卫们全都向着那发声处张望了过去。 自车驾内猛然而出的是贺臻,他面无表情怒意澎湃的模样,周家的人早已见过了,但此时此刻,周家三郎等人还是莫名发怵。 贺臻周身的低温宛若严寒,现下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朝他泼水过去,那水花只怕还未触着他,在半空中便就会凝成了冰。 他们目不转睛,亲眼瞧着怒不可遏却又隐而未发的郎君,自他们身边经过,重又入了身后的倚红楼之中。 一片喧闹的倚红楼大堂,自他入内后,忽静了一瞬,但一瞬过后,沸反盈天、吵吵嚷嚷的动静,又密密麻麻挤进了他们耳中。 “郎君,这助兴的药,哪里有什么解药呀?!” “这杨妈妈的药,欢好一场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郎君若是不行,我们姐妹……” 起初是女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间或几句自荐枕席声,但随着一个女子的尖叫声传出,可想而知,大堂内的局面扭转了。 “啊!!!去找给他,赶紧找给他!” “雪姐姐!妈妈不是说了,不能叫新来的知道有缓解的药吗?!” “小妮子闭嘴,脑袋重要?还是妈妈的话重要?妈妈人到现在都没出来,净把烂摊子丢给我们,呸!” “新来的不懂事,郎君稍安勿躁,这一同给郎君们服用的药物,自然有安全无害的缓解之法。” …… 再往后的动静,周三郎便不再听了,各色女郎的声音,被他脑中轰鸣的思绪取代。 不多久,待贺臻自楼中出来,再次入了车驾之中时,他望着苍茫夜色,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因为爱重,所以不舍得。四弟这回捅的娄子,怕是谁来说情,也救不了了。” 而现实,也正与周三郎所想的,一般无二。 日悬高天,绿树阴浓。近日,幽州城乃至下辖各县的市坊内,沸沸扬扬为人所议论的最多的,便是倚红楼杀人案。 在北地,逼良为奴的案子常见,失手杀人的案子也不少见,但这案件若是与官员相牵连,那可就全然不同了。 官员杀人涉事,谁不爱看这种热闹? 因而倚红楼杀人案审理那日,幽州城府衙内,全然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幽州刺史亲审此案,问询已经到了尾声。 端坐高台的郭刺史一张方脸蓄了须,他已至不惑之年,但今日这么热闹的公堂,他也是初次得见。 他遥遥望了望拦木后济济一堂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才道:“杨妙儿、向阿四知法犯法掠卖良人之罪责,自有衙门处置,你护妻心切是没错,可这一出手就要人性命,实在是下手过重了。” “但念在你是失手所致,国法容情,判你杖刑一百,可以铜赎,可有异议?”郭秉德话音坠地,立于府衙拦木之后的钟知微,稍稍蹙了蹙眉。 这位郭刺史的处置,与她所想的,还是有着差异的,无它,他判的这刑罚属实是轻拿轻放了。 以铜赎罪,杖十下一斤铜钱可替,杖刑一百所需的也不过是十斤铜钱,于贺臻他们而言,这些罚金,不过九牛一毛。 钟知微辨不清,他这般做派,是否是有意示好。 但罚得轻,这总归是好事,她咬唇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将视线移至了孤身一人立在堂下的贺臻身上。 钟知微与旁观着的百姓们一样,所能望见的,只有他的背影。 他脊背挺得直,昂首出声投下惊雷时,也声线平淡::“下官无异议,但,下官还有状要告。” “掳走良人逼迫为奴的主犯人牙子,已收押只待问斩了,明知故犯买你妻子的从犯,也已魂归九天了。这主犯从犯,都已经被发落了,你还要告谁?” 郭秉德所问的话,也正是堂下众人心中正纳闷着的疑问。
第83章 因而郭刺史这一问出口, 堂下各处不再静默,随之浮起了窃窃私语。 众人的视线皆汇集于一处,全然聚焦到了那立在堂上的人身上,贺臻看上去不急不躁, 他自怀中掏出一叠诉状, 但却也并未急着将诉状呈上, 而是平声先道:“我要状告的,是整个幽州的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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