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堂上堂下皆哗然一片。 大庸全境皆设市,各地的工商业店肆皆集中于市内,譬如上京有东西市,洛阳有南北市, 幽州也以胜业坊为市,而凡满三千户的县皆要置市令——市令掌市盧交易,禁斥非违,即负责监管各地市场。 市令为朝廷治下, 官职品级虽小, 但好歹是官, 有人要提告市令,本就少见骇人,更别说那人一开口,竟说他是要告全幽州的市令了。 堂下议论声不绝于耳, 钟知微偏头瞧了瞧她身旁的一位阿翁,阿翁年岁不小全然是一脸的瞠目结舌,而堂下的其他人, 十之八九都是一般无二的反应。 与堂下众人对比,堂上的郭秉德就要泰然许多了, 他仅仅是皱起了眉头,显得不动声色:“你要状告全幽州的市令?你可知道全幽州有多少市令?” “下官知晓。”贺臻不紧不慢,自若作答,“幽州下辖十县,市令十人。” 堂上的郭刺史坐直了身子:”那你状告幽州市令的罪责为何?” 贺臻继续平稳作答道:“监察失职,致良人为奴。” 监察失职,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至于为何以此提告,钟知微同贺臻早有商榷。 幽州乃至北地的贩奴成风,若说幽州各地的市令对此一无所知,且并无徇私舞弊、从中获利的行径,这全然是三岁稚儿也不会信的笑话。 可若要以此等罪名惩处他们,一动牵连一州,闹大了或许能让他们的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落地,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新的市令换下旧的,仍旧是天高皇帝远,再退一步说,贩奴的人牙子届时不经过市司立券就是了。 惩治这些人,不是他们所要的,正如惩治可恨的周家四郎一样。 周四郎的罪责,以从犯而论,无非流放几千里,都到了幽州了,再流到其他地界又能如何?他有家族荫蔽,便是流放了,仍旧可以换个地方逍遥自在。 所以这桩案件之中,贺臻同钟知微,从头至尾都未提及过周四郎的存在,周家想要保全名声,那就让他们保全,保全了周家的名声,周四郎就得咽下即便被打断双腿,落下个终身残疾,也不得发一言,反而要叩首言谢的苦果。 这世上的退与进,从来不是按照一时的得与失来论的。 闲思作罢,钟知微不做他想,再度看向了堂上。 堂上的郭刺史这一回,作思忖状,停顿了好一会,才出声质问道:“据本刺史所知,你妻子被掳不过一天,且掳人的人牙子,并未通过幽州口马行,亦无幽州市司发放的市券立下奴契,他们何来的监察失职?” 贺臻并未直接道明,而是先卖了个关子反问道:“葛志打扫门前雪,莫管庞仁瓦上筐。这打油诗背后的故事,刺史可曾听闻过?” “自然。”郭刺史称得是十分配合,他没有摆出官威中止贺臻所言,而是顺着贺臻所言迅速回声,钟知微总觉得,她好似在这位郭刺史眼里甚至看见了几分迫不及待。 贺臻声量不大,但足以堂下堂上听清了:“南地听闻过此事的百姓,皆将葛志作为负面例子,叫他们自己以此引以为戒,绝不成为另一个葛志。“ “啥故事啊?”“葛志是谁啊?干什么了啊?”堂下的议论声渐浓,钟知微又侧身望了望她身侧的老翁,只见老翁也是一脸迷茫。 钟知微启唇出了声:“这是南地曾发生过的一桩案件,葛志是个小商贩,平日里以倒卖胡人的羊毛毡毯为生,他与邻为善,时常帮助邻里。” 她出声不紧不慢,音调虽然和缓,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他有个庞仁叫邻居,某日天大寒,落了厚厚的雪,葛志扫完了自家店门口的雪之后,又去扫了庞仁家门口的雪。” “他扫到一半时,在庞仁家门口的的瓦垛上扫出了一个大筐,而筐内,是一具冷透了的尸体,葛志当下被吓破了胆,丢下手里的扫帚就跑回了家。” 钟知微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堂上的贺臻同郭刺史并未出声,他们一个望天,一个看地,这个静默的当口,好似是专门留给钟知微发声的一般。 故事正讲到高潮,堂下百姓一心扑在故事上,对此不但无知无觉,更有几个急性子的人,急匆匆出声催促着钟知微继续讲下去。 “后来,官府当天来稽查此案时,在庞仁家门口既发现了葛志的脚印,又找到了葛志店铺里的扫帚,官府想当然就认为,葛志便是那杀人凶手,将他抓起来打入了死牢。” 钟知微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立即接连不断响起了唏嘘声。 迎着这四下而起的唏嘘声,贺臻这才适时开了口:“南地百姓这般所思所想,下官认为这是全然正常的。寻常人日日忧虑生计、操心糊口,便已经身心俱疲了,帮他人固然能得善名,可除去善名之外,又能得到什么呢?” “若再因着这两分善心,将自己陷入近似葛志的局面,落到困境死地之中,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南地百姓不是痴人更非憨子,自然要引以为戒。” 堂下吵嚷未歇,郭秉德抬手拍了一声惊堂木,人声随即降了下来,而他明面上声厉,实则又开口递了个台阶出来:“你说的本官听明白了,可这与你所要提告之事,又有什么关联?!” 贺臻后撤两步,稍稍躬了躬身,接着道:“请听下官细细道来。” “南地与北地并无不同,大半幽州百姓该都是,与南地百姓持着同样的所思所想的/所谓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贤所言的推己及人,离下官这样的小官吏而言,实属遥不可及。” 他后撤的这两步,使得他离堂下众人更近了,他所言的话,也相应被堂下众人听得更清楚。 话至此处,贺臻终于进入了正题:“但下官在经过了夫人被掳一事后,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思虑。” “逼良为奴一事,于下官而言,曾如葛志一般遥不可及,毕竟下官乃是官身,又并未如葛志一般,管旁人的闲事。可谁能想到?即使歹人仍是毫无预兆地来了。” “下官那时以为,只要无为便不会成为葛志,却忘了,庞仁店门口所出现的那筐死尸,乃是庞仁的弟弟与人通奸又杀人后,挪去为了栽赃嫁祸于庞仁的。” “葛志只是替庞仁挡了灾罢了,下官什么都不做,诚然不会成为葛志,可却不能保证,不会成为庞仁。恶人在作恶之时,一视同仁,因此,谁人都可能成为被他所选中的庞仁。” 堂下人群的议论声已完全止不住了,官员尚且会如此,寻常百姓又能如何呢?官员还有门路找回家眷,寻常百姓可没有此等门路。 这也是钟知微和贺臻,同意将周家完全摘出的理由之一,既要让人人自危,就得抹去私人恩怨,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大肆传播。 “伸颈是一刀,缩颈也是一刀,下官现在才想明白,这唯一叫下官不再为葛志,也不再为庞仁的办法,就是早日寻到那恶人所在,将之绳之以法。” 贺臻终于将他手中持了这么久的诉状递了上去,这诉状上的滴滴点点,他不用再看,也清楚分明。 “时和坊春婵,为人所掳,被卖为奴,市券奴契完备;显忠坊福林,未按时还债,被抵为奴,市券奴契完备;归厚坊桂平,目不识丁,被骗为奴,市券奴契仍完备……下官所呈上的,仅仅是州府城内所查出的一部分,至于其他辖县,只多不少。” “因而,下官恳求刺史彻查全幽州市令监察失职一事,若刑罚难执,便加派人手,若律法有隙,就重整律法。” 贺臻自上了公堂后,从头至尾这么长时间内,一直维持着平静。 直到了这最后,他话音稍停,低头拱手,略微顿的这一下,终于显出了三分汹涌来:“还望刺史,还幽州一个没有逼良为奴的青天白日。” 伴着贺臻的话音坠地,公堂内一时间无比寂静。 堂上堂下,无一人发声,当得起是落针可闻。 既置身于风雨中,那就不能怕风雨。贺臻和钟知微,作为以身引起满城风雨的人,现下反而是最为平静的人。 幽州百姓识字的人不多,现下城中各坊市内,钟灵珊应当在带着其他孩童,分发钟知微提早绘完的那些关于今日堂上的画卷。 寻常人能做到何种地步,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唯独知道的,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是到什么地步。 她在得知贺臻要这般行事的那天里,贺臻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他想试试他带起的风扬起的浪,究竟能把船推多远,届时无论是一厘、一丈,还是分毫未动,他都认。 堂内还是无人出声,静得可怕,静得让人心凉。 钟知微缓缓垂下了眼,一个人两个人推动小舟,所引起的波澜是有限的这一点,她和贺臻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如果这浪能够大一点就好了,哪怕只是一点,即使是一朵浪花也胜过古井无波。 “阿翁,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呀?”寂静若斯的府衙内,倏忽响起了一道童声,钟知微愣然偏头瞧过去。 原来她身侧那位老翁身下腿边,还站了个孩童,那男童才小半人高,抱着他阿翁的腿,一脸的懵懂。 那位阿翁伸手揉了揉自家孙子的脑袋,叹息道:“大人们说的是,对幽州有好处的事,真能那样的话,以后你阿娘就能允许阿元自己上街找你的朋友玩了。” “啊,真的吗?太好了,阿元谢谢大人。”孩童惊喜的声音,宛如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热油中,激起了四溅的油花。 又或许,荡起的,不是油花,是水花。离得远了,哪能一眼就分辨清楚油和水呢? “谢谢大人!”“望刺史大人彻查!”“我们要青天白日,不要做葛志和庞仁!” 一声又一声响起的,是激荡的人声,一张又一张面孔下,是沸腾的人群。 立在堂上的贺臻,忽然扭过身看向了身后的人群,于公堂之上,他这般行事,其实是不妥的。 但群情激愤之下,除了一直凝视着他背影的钟知微,无人再关注他这个最初带起风浪的人。 贺臻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人群,他启唇说了些什么,可是周遭太吵了,钟知微听不清,依照他的口型,她所能推断出的,仅仅是他说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呢?是船动了,还是我相信,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他这个人刁钻古怪,脑子里想的东西总是与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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