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着他们这方动静的周三郎,旋即止住争吵,和缓欲做阻拦:“这位娘子这是要做什么?春……灵珊乃是我的婢子。” 钟知微专注望着地面水洼,生怕踏进水中,她眼皮子都未抬,回声时的声音淡淡:“《大庸律》明令,掠卖人口为奴者,首犯处绞刑,从犯流3000里,而买入良人者,处黥刑,服苦役5年。” “呸,我们家买奴可都是从市值司做了奴契,过了明路的。”听了钟知微的话,周三郎稍有迟疑,周四郎却是十足十的不屑一顾,他不待周三郎回话,就抢先道。 “你们两个贱婢,还不快点给我站那儿站好了!不然,我们家告去衙门,逃奴可是……”周四郎的话,还未说完,贺臻便骤然冷漠开口打断道,“舌头不要可以割了。” “哟,我还当是谁呢,不过就是一个被贬的团练副使,芝麻大的官,也敢这么叫嚣?三哥你干什么……”不过几息,周四郎还未彻底出口的话,再度被掐住他的亲哥骤然打断,“闭嘴!” 贺臻见不得他口中唾骂提及钟知微,但轮到说他自个的时候,他却漠然得很,他并不反驳也并不气恼,与钟知微一样神色自若,淡然至极。 静默僵持中,却是钟知微主动返身道:“芝麻大的官,也是官。” 你要同我来谈尊卑贵贱,那谈就是了,钟知微冷笑一声又接着道:“贱避贵,平民需给官员让道,这是五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有人却不懂,呵。” 长街的熙攘声,有一瞬间的凝滞。 钟知微自然不知道,她所言的平民与官员之差,恰是周家这数年来最大的沉痛——诺大的家族有钱有权,却只有一个旁支做了官员,全家还要依仗远在上京的他一人。 钟知微知道的是,他们明知她同贺臻二人自上京而来,稍稍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在此轻举妄动,所以她才牵人而行,出声果决。 而周家四郎,显而易见,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钟知微讥讽的话,将他气了个够呛,若没有控制住他的周三郎,他便是号令群仆奔扑过来,同他一起动手也不稀奇。 但毕竟有周三郎在,因而暴怒的周四郎当下什么也没做成,钟知微于雨幕中,无阻无拦地带着人走了,贺臻跟在她身后,临走前,亦是沉沉望了他们一眼。 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及至入夜才停。 刚落过雨的地面潮乎乎的,天上瞧不见月影和星光,清水巷里的小院,一切的一切,连带钟灵珊晶莹的眸子,都被衬得格外昏暗。 陌生的房间,初获的自由,不定的未来,恰如漆黑一片的夜空,看着近在咫尺又仿佛摇摇欲坠。 她本是睡不着才走进小院里来酝酿睡意的,却不成想,正房内倏忽传出人声来,彻底赶跑了她的瞌睡。
第80章 “周三郎送来的奴契和信, 你交给那孩子吧。”房内二人,尚未解衣入睡,钟知微更是才将钟灵珊安顿好没多久,在贺臻淡然开口, 指向桌案上的物件时, 钟知微忍不住一怔。 桌案上匣子里的物件分明, 她看不见那信件当中的内容,但这奴契却是假不了的。 她原以为,她将人领回来后,少不了波折搓磨,可今日不过轻飘飘几句话,不, 连几句话都没有,他们竟就主动将奴契送了回来? 这能够压死一个人、一个家庭的事情, 就这么解决了?! 钟知微描述不清她此刻的心情,这本是好事, 省得她上心费神, 又免去了麻烦, 但她却不像她所以为的那般喜悦。 她蓦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幼时阿兄所时常跟她说的一句话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拥有自己土地的士大夫,不担忧钱财不多, 只担忧分配不均,不担忧民众不多,只担忧辖地生活不安定。 周家能够轻易地放过此事, 自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所谓的周三郎为人和善,钟知微更倾向于认为, 只是于他们而言,钟灵珊并不重要。 他们府内还有不知多少个钟灵珊,即便府内不够了,他们也大可再买新的填补。 对豪强富绅而言,人命不仅贱如草芥,还源源不断,取之不竭。 而他们之所以给贺臻和她递来这物件,卖这个好,哪里是因为他们个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二人身后所立着的钟贺两家罢了。 倘若换个人来,还能那么轻易带走那个小娘子吗?她知道,是不会的。 他们自小学的是,均无贫,和无寡,方能安不倾,但实际上,现实却与之大大相悖。 她先前一直觉得大庸已经足够好了,比之钟吾,方方面面都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这些年来,她看了那么多本史书典籍,从前人的只言片语里,窥见了太多她本未曾想过的光与暗,因为大庸足够好,她才能够叫自己以平常心去看待钟吾的消亡。 她扪心自问,她清楚明了,父皇不是好父亲,更不是个好君王,他治下的钟吾并不好,因而才会走向衰亡。 如今有一个足够好的国家来替代钟吾,来予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中原大地下的泉下英魂,也总算是有所告慰,她一直是这么同她自己说的。 可今日,她才知,原来大庸也不够好。 钟灵珊身上所发生的事,在北地屡见不鲜,而他们这些在上京高枕无忧的人,从未触及,从未思虑过,更遑论,为此做些什么。 她贵为钟吾公主,手上还算是有些权利的时候,她都未能做些什么,现如今,她不过是臣女臣妻。 名门贵女看着高不可攀,可若没有了能依附的父兄夫君,她们与寻常民女,又有什么区别? 她能做什么呢?思来想去,她能做的,屈指可数。 可笑可叹,先前信誓旦旦同贺臻说,信这世道,信人的力量的,是她,现今兀自惊疑惶恐的,亦是她。 钟知微想得再多再繁杂,于现世之中,也不过是几息而已。 贺臻不知何时已坐到了桌案之前,钟知微收回凝视着那奴契的眸光,她怅然出声:“今日之事,若我不出声,你会管吗?” 她骤然提出这个疑问来,贺臻倒没显出惊异,他只静默一瞬,就答话道:“会,她可能是你的同乡。” “倘若她不是呢?”无法自控,她忍不住穷追不舍。 一室的沉寂,贺臻没有出声回答,但于钟知微而言,这已经是回答了。 一个寻常人,于这嘈嘈人世间,能做的,实在是太有限了。 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有资格去苛责贺臻? “我出去透透气。”钟知微骤然站起身来,抛下一句话,便就扭身开了房门,房内静坐的男子,无声张口,但他终究还是未置一词,任由钟知微走进了院中。 房门骤开,院内偶然听着墙角的小娘子,闪避不及,正与钟知微对上了眸子。 四目相对之下,钟灵珊面露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子,你先前同我说的我记下了,等我回了灵州,我就替你去问询族长。” 钟知微步子只是顿了一刹,便就自如走到了钟灵珊身旁:“怎么不去睡觉?别担心,周家将你的奴契送过来了,周三郎还递了封信给你。” “娘子,院子小不隔音,我刚才听到了。”钟灵珊老实开口,她的局促不安写在了脸上,“我睡不着,我有些想春芽了,我在周家一直都是跟她一起睡的。” 钟知微抬手抚了一下小娘子的发髻:“春芽?也是被掠卖的?” 钟灵珊摇头否认道:“不是,春芽是周家的家生奴,从一出生就在周家了。周家除了我之外,以前是良人的奴婢也只有几个而已,比起其他权贵家中,要少得多了。” “像我这种被掠卖的,其实是极少数,大部分被逼做奴仆的人,都是因为穷困潦倒,碰上农事不兴,借了债还不上,又不知签的是卖儿卖女甚至自卖的卖身契,只得被逼做奴仆了。” “不识字。”钟知微幽幽开口,她本意是叹息,但传到钟灵珊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钟灵珊以为她是诧异,小娘子疏忽间被逗笑了:“娘子自上京来,肯定不知道北边的情况,这里就算是男子,能上学堂会主动去上学堂的,也没多少的。” “我先前在族里,能粗略地学几个字,就已经超出了许多人了,被卖到周家,对我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跟在周景晖身后偷偷念书写字了。” 今夜无月,院内十分暗沉,悬挂于院门前的笼灯,被风吹得忽隐忽现。 伴着夜风,钟灵珊话锋一转,小娘子开始自怨自艾:“唉,这么久没回家,我阿耶阿娘不知道还有没有念着我,早知道前年立秋,我就不出门了……” “不是你的错。”不待她说完,钟知微便出声打断了她。 分明说的是安抚的话,可钟知微的声线凉,眸色更凉:“你要往哪儿去,是你的自由,错的是掠卖你的人,是此地不成器的律法和学风,还有那些身负权柄却视若无睹的人。” 钟灵珊闻言连连摆手:“娘子,民不与官斗,可不敢这么说话的!” 钟灵珊胆怯缩身,她没有完全听懂也不敢继续往下听,而那个听得懂敢听的人,却是不愿听。 钟知微只觉再难开口,待她安抚罢了钟灵珊,将小娘子送至东厢睡下,她才孤身一人重又返回院子里,望天失神。 “铛铛”两声,小院的门忽被敲响了。 钟知微侧目望向院门,疑声开口:“这么晚了,外面是何人?” 门外一个女声不紧不慢回声道:“奴是奉周家的令,来送东西的。” 钟知微回身看了看身后紧闭着的门扉,不过几步之遥,没必要再去唤贺臻,她抬步行到院门前,缓缓抽开了门拴。 夜风簌簌,院门前的笼灯寂寂,照不清院门前的灯影人声,更照不出清水巷内的车马行进声,黑夜中的所有动静都隐在了风里。 院内静了几息,几息后,等到贺臻再推开房门时,他入目望见的,只有空荡荡的庭院、未能闭合的院门,以及漆黑一片万籁俱寂的清水巷。 叫醒钟知微的,是孩童的呜咽梦语。 一夜已过,天色亮堂堂,蒙汗药的威力未完全消退,她迷离睁眼,最先察觉到的,是她的手脚被缚住了。 其次发现的,是这辆车驾内除她以外,还有两个女童和一个男童,他们年纪不大,被绑了手脚虽然仍昏睡着,口中却振振有词,吐着听不清内容的絮语。 车轴声滚滚,车驾前方隐隐有男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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