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了。”贺臻话讲得很慢,“见着娘子现在的模样,我后悔告诉你真相了。”?? “我此生活得随心所欲,不喜欺瞒,今日我收到李渡的消息和钟灵珊的信件后,我想了许久,抱了一丝若钟灵珊与娘子无关的希望,这才来了书院,将信件交由娘子。” “所以呢?”内室里门窗紧闭,不透风也不透声之下的唯一好处,就是即便钟知微放大声量,也不怕他人听见,“所以呢?!你说话!” 贺臻垂下眼睑,静了几息后,才干涩作答:“所以若是娘子想要递信出去,我不会递,我会骗你,告诉你信已经递出去了,让你不要忧心,更不要自责,因为一切都是我一人的罪过。” 钟知微知道,她不该怪他,这不是贺臻的错,是北契的错,是时运不济的错,该怪罪的,是命运弄人,而不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恍然间想起了她向他承诺了但还没兑现的事,钟知微随之启唇出声:“你知道我为何说,钟灵珊一家十之八九是我的亲眷吗?这些我今天本该告诉你的。” 听到这话的贺臻,猛然抬起了头,忧恐于他眸底一荡而过,他再接着开口,便只余下了冷硬果决,他不给自己留情面,也不给钟知微留情:“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他们和你是什么关系,我都不会让你现在去灵州的。” 钟知微忽然觉得很疲惫,眼前的人,几乎是这世上跟她最为亲近的人了,可她深埋于心底的过往,告诉了他,他恐怕也是难以感同身受的。 况且,就算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概率,他能够感同身受,那又能如何呢?说来报复他吗?他们二人之间,何至于此。 “你走吧。”钟知微缓缓背过了身去。 视线所及,是紧闭的窗棂,身后的人没有动作,钟知微咬唇沉默了良久,终是半是哭腔半是嘶吼出声:“走啊!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第86章 景和十五年季秋白露后, 北契举旗生乱,南下攻灵州城。 战事一起,北境之内,皆人心惶惶, 尤其与灵州接壤的幽州百姓, 更是格外忧患不安, 唯恐战事扩大,祸及自家。 而幽州城内棣华书院的学子们,近日口中所议论着的,除去与北契的战事之外,便就是他们的至之先生和师娘之间似是起了争端了。 书院内最大的孩童,也不过十岁多, 本就是爱玩闹爱碎嘴的年纪,再加上贺臻和钟知微的身份特殊, 他们的一举一动更是逃不过学子们的眼睛。 棣华书院内现下都知道,师娘一连几日都宿在了书院之中, 先生几番求见, 她都避而不见, 而一连求了三日无果的先生,这几天里,也不再出现在书院之内了。 于学子先生们而言,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稳定直接影响着书院的稳定安宁, 因而在钟知微不知情的角落里,他们凝视着她的眼光,总是格外忧虑怅然。 他们自以为他们做得瞒天过海, 但钟知微又不是木人,落在她自己身上的重重视线, 她怎么可能会完全无知无觉? 自那日二人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 她最初避着贺臻,诚然是热血裹心气恼无言,但现在更多的,是经历过知情不能言的忡忡折磨,她至今没有想好该要如何面对贺臻,正如她至今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战事一般。 今日城内落了雨,雨声沥沥,呼出的气好似都湿乎乎的,北地之内是不是都在下雨呢?若灵州也落雨,那战局中的将士百姓,该是很难受的。 钟知微撑一把油纸小伞,她脑中神思发散想得飘渺,身子却缓步而行落于实际出了棣华书院。 她走得没有目标亦没有头绪,直至入了清水巷,望见了熟悉的羊汤铺子,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行到了此处。 贺臻该就在院内,离她不过半条巷子之遥,还要往前走吗?见了说什么呢?她原谅他了这类的话吗?可她并未真正责怪过他…… 身未动寸步,心已过千山。 钟知微在巷口站了许久,亦静默了许久,直至雨势骤大,溅起的水花打湿她的裙摆。 衣衫脏污了,回去换件衫子,总该是合情合理的,这般说服了自己后,钟知微这才抬步走进了巷中。 刚一靠近小院,她就愣了一下,因为院门敞开着半扇,正被风雨吹得吱呀作响,即便这院子里的贵重物件都是搬不走的,可贺臻这样也属实是粗心大意了。 钟知微心里叹了声,继而迈步入了院中,她入院时的动静不算大,但还是惊起了廊下躲雨的数只鸟雀,鸟雀们迎着雨水振翅而飞。 钟知微循声抬头,由远至近,她的视线也顺势回落在了院内的梨树树梢上。 原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叫她一瞬间僵住了身子。 秋风送爽,瓜果尽熟。不过十日未归,院内的香梨已经全都变了颜色了,澄黄色的果皮向阳那面晕了丝丝缕缕的红。 这果熟了没什么骇人的,骇人的是,树上大半的果子都被鸟雀所啄食了,露出了雪白干净的梨肉来。 这树刚结果的时候,贺臻说过,他会看好这棵树,一颗果子都不能叫旁人得去了,当时她曾打趣他,万一圣人在果熟前就把他调回上京了呢?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了?是了,他说,那就加个限定词,除非他不在幽州了,那就另当别论。 钟知微抛了手中的油纸伞,忽然抬步奔了起来。 不过几步远的路程,却好似被风雨拉长了许多,钟知微推开正房房门,迎接她的,是一室寂寥。 北地风沙多,几日没人住的屋子,自门缝窗隙处便会堆出薄薄的一层灰来,桌案镇纸下压了一张字条,上面的墨迹已干了许久了。 “往援灵州,勿念。”字条上,只写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称不上是信,字迹全然潦草,只能知晓贺臻书写得匆忙,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钟知微忽然回忆起了,七日前,他去书院寻她那日。 她那天没给他开门,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说,也没相见。 不,准确来说,是他没见到她,但她见着他了。她站在楼上窗边,其实窥见了他自院中而去的身影,但在他扭身回首前,她又扭身躲到了那扇窗棂之后罢了。 喉间干干涩涩的,跟吃了涩柿子似的,满口生涩发苦。 如果她知道,他那日要往灵州去……但,千金难买早知道。 院外雨势骤大,豆大的雨珠打得人心乱,灵州不比幽州,钟知微不会也不能往那儿去,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战时不比其他时候,无论贺臻是因着军机亦或是什么其他理由去的,毫无疑问,他都是去助战的。 钟知微有自知之明,她会的都是文墨功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往战场上跑,还嫌战事不够乱、将士不够累吗? 阴云压天,她能做的,很有限,身在雨中的人,似乎只能等着雨停,廊下又无声无息地聚集起了数只避雨的鸟雀,它们羽毛尽湿飞不动了。 即便熟透了的果实于风雨中轰然坠地了好几颗,使得它们几度受惊,它们却也还是都没能飞起来,而立在一室昏暗之中的女郎,她一贯挺拔如鹤的傲然身姿,远远看着竟有了三分佝偻颓唐。 灵州失守的消息传入幽州,是在四日后,钟知微彼时正在书院内整理藏书。 雨水已褪,时至黄昏,窗棂外的暮色苍茫,映在女郎的衣裙之上,钟知微就站在云纹书梯上,她因着放书抬起的手还未搁下,便就听见了书院内外的喧扰人声。 “节度使战败了!灵州城失守,大军退守到伏羌了!再往后退两个县,就要到我们幽州了!” “据说北契入城之后烧杀抢掠,杀了半城的人,把灵州城里的河都给染红了!现在灵州的人都逃到我们幽州来了!” …… “阿耶阿娘,我今日还没有下学呢!你们怎么来了?” “都什么时候来,还上什么学啊?!我和你阿耶已经把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我们往南走,先去你冀州姨母家,避避风头再说。” “阿娘,可是……还没得跟夫子师母告假呢……” 男女老少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嘈嘈如骤雨狂风,吵得钟知微于怔然间,忽觉头痛额热。 她之所以没有去刻意打探战事,恰恰是因为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暮色满房,钟知微缓缓放下手,看向了洒进房内的溶溶霞光。 她自觉自己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只是她一时间似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肢体,她好似被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她宛如游魂,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而另一个她,则默默从书梯上走了下来。 那个她不但走下了书梯,还走下了楼阁,走入了书院人群中,她听见那个她张口说:“书院即日起休课,复课时间不定,待战事结束再议。” 她看见那个她走出了棣华书院,走出了开阳坊,走到了幽州城门口。 城门口是可想而知的人潮汹涌,灵州的数万流民逃向幽州,幽州亦有惊惶的百姓向中原逃窜。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伴着人潮涌入耳内的声音繁杂,小声的啜泣,愤怒的嘶吼,失神的呢喃,麻木的重复,一句一调凝成的众生相,是不用眼睛看,用心听就足以让人心碎的。 但是,她其实也看见了。 她看见了擦肩而过的女童,窝在母亲怀中哭啼不止:“阿娘我疼,你不是说到了幽州就不疼了吗?可是我还是好疼啊。还有阿姐,阿姐在哪里?她睡了这么久还没醒吗,为什么不叫醒她带着她一起?” 她看见了路边的老翁捶打着城墙,与他的妻子争执不休:“你当初为什么要让獾儿去灵州当兵?!都怪你!他年纪还那么小!媳妇都没娶上!” 她看见了出城的车驾内,一个口中振振有词的女郎,止不住地在往外挣扎,又被按了回去:“他说了他回来之后会娶我的,他已经下过聘了,阿耶他不会骗我的,他从来没骗过我,他只是去做生意,他怎么会死了呢?” 她看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郎君,蓬头垢面坐在地上笑得疯癫:“完了,都完了,我这么多年的身家性命,全都付之一炬了,完了,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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