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拥着怀里的人,答得轻飘飘:“嗯,阿耶想得还挺周全,让他别想了,我还活着呢,寡什么寡?我只是受了点伤,想着养好伤再回来而已。” 钟知微不愿意轻易放过他,她寻找关键之处就穷追不舍发问:“那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传信给我?!” “我怕,娘子还在生气。”贺臻顿了顿,先是这样回答道。 但在钟知微扭过来的冷然眼神下,他立即改了个说辞告饶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还望娘子宽宏大量。这不是,我怕我万一死了回不来,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传信呢。” 两分嬉笑两分嘲,贺臻勾唇开口以戏言说真心,而当他望见怀里女郎的平静神色时,他喉结滚动,又忍不住轻声问道:“娘子,难道不怕我死了回不来吗?” 钟知微闻言忽然笑了,她笑得怅然又释然,而待她笑毕,她先是点头再是摇头,一字一顿,答得斩钉截铁:“怕,但我更愿意信,你能回来。”
第88章 景和十五年腊月, 北契可汗亡于溃逃途中,至此,北地各国再无引战之力,而大庸边境的安宁, 至少能够维持接下来的数十年。 这场战争于钟知微和贺臻而言, 是意义非凡一笔, 但,也只是一笔。 他们此生中意义非凡的事情,还有很多。 譬如最直接的,这战事了结后,再度开院办学的棣华书院,就驱使着他们二人不得不继续动起来。 至之先生不但要于书院内传授他的墨家之道, 还得时不时处理幽州刺史所提出的各类稀奇古怪的民生政事之问。 至于棠溪先生,亦是不遑多让, 不,或许她还要更忙。 因为她既要费心神维持书院运转, 又要分时间专注去记她的史书, 更要日日应付自家不省心的那位夫君…… 这一来二去, 忙进忙出,乌飞兔走,寒来暑往,他们不知不觉在幽州呆到了第六个年头。 这六个年头下来, 以幽州为中心向外扩散,整个北地诚然今时不同往日。 单说考入京中的进士,便由数年前一巴掌能数完的数目, 涨到了令人骇目的数百人,而这些学子, 大多出自棣华书院。 士都如此,便更不用提农、工、与商了,幽州乃至北境皆隐隐可见富庶之光景,使得幽州刺史郭秉德几乎是日日笑得牙不见眼,半分不见老态。 钟知微和贺臻对此不敢居功,他们只是以寻常人之身,发挥自己的所长所有所能,做到了他们的极限而已,至于这船被推到了多远,与带起风的人有关,却又无关。 而他们离开幽州也是在这第六个年头。 景和二十一年,圣人病重,命太子李渡监国。 太子掌权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作废了许多圣人先前下的旧令,许多因党派之争遭贬谪的官员重被调回上京,其中亦有北地的贺钟夫妇二人。 置身于时代浪潮之中的人,似乎是只能随波逐流,但,当真只能随波逐流吗? 圣人薨那日,太极宫内,彻夜灯火未熄。 禁军列阵,臣子叩首,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分,东方未白,仍是大片的黑,而被邀来的钟知微和贺臻,已然登上了朱雀门的城楼。 站在此处,他们能望见更能看清,这阔别了六年之久的上京城。 这是大庸最大的城池,一个国家的心脏,全大庸最好的一切都在这里。 朱红色的宫墙高余百丈,落了栓的内宫紧闭,外城内城的城门皆未开,站在此处,往后看是庭院深深,朝前看是市井人家。 街市俨然,楼台亭阁,上京繁华,不必用言语赘述,只消看城楼守卫身上所悬挂的一颗东珠。 这里已经足够好了,可钟知微知道,于这繁华之下,在背光的地方,在那些被人忽视的角落里仍然藏污纳垢。 城外农庄上,忙赶秋收劳作一夜的佃农,正昏睡在田间地头,而他所换得的微薄银钱,还不够供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 北里三曲里,新进的红倌,正睁着一双麻木的眼睛,垂泪无眠直至天明,她要等恩客抽身离开,才能有半日的喘息之机; 城南大安坊中,食不果腹的孩子没有进入学堂的机会,该是已经早早从被褥里爬出来,用冰凉的冷水打起精神正在等待上工; 而慈恩寺内,所供奉的公主牌位,正被小沙弥拿在手中擦拭,她还记得永福的音容笑貌,但风过梵音起,只能求向往生…… 他们可以装作看不见这一切,装作这世间只有王侯将相达官贵族,只有西域的狮子猫、耀州的绿釉瓷、岭南的白糖罂,人人过得都百般舒心。 但他们也可以选择看见这些,看见他人的苦难,看见自己的苦难,背负着苦难向前走下去。 “你说李渡能做得比圣人强吗?”一别经年,二人面容比之往昔总是要成熟一些的,钟知微凝望着朱雀大街的光景出神想得远,她这厢还在怔然,身侧那人却发出了毫不稳重的言语来。 还不待钟知微回声,贺臻却先自问自答回了话:“罢了,要是他做得不好,轮不到我们来言,自会有人把他再拉下来。” 贺臻此言一出,钟知微第一反应便是侧首瞥了一眼远处的守卫,这个距离,她能确信,他们二人的对话,他人听不见。 于是她才赞许回声:“你这话糙,但理不糙,还算是有点道理,古今更迭,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的回应,叫贺臻稍显兴奋,他伸了个懒腰,越发口无遮拦起来:“当然有道理了,没准有那么一天,皇帝都不存在了呢。” 钟知微闻声倏忽笑了,她点头道:“那敢情好,没有皇帝的话,那么内侍也别要了吧,还有妓子也不要有,如果人和人之间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能过得好就好了。” “我还想要女子也能做官,不单单是在后宫做女官,是也能进入前朝跟你们这些男子堂堂正正站在一道的官。” 贺臻啧了一声,毫不迟疑就否定道:“傻了吧娘子!皇帝都没有了,还分什么后宫前朝的!” 钟知微彻底破功笑出了声:“浮想联翩就此打住吧!真跟你发起梦来了,我们这番话要是叫传出去了,言官们绝对要逼着殿下治我们罪了。” 而她笑着笑着,她眸底璀璨忽又情不自禁,缓缓暗了三分:“不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你说,我们真的能看到那样的景象吗?” 城楼上忽然响起了几道脚步声,他们二人循声望过去,来人拎着鼓槌,乃是来敲报晓城鼓的。 贺臻收回看向旁人的眸光,将视线转回了钟知微身上:“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我们,十有八九是看不到了。但是现在我们多走一步,我们的后人就能少走一步,也许是百年后,也许是千年后,我相信,他们能看到。” 钟知微“唔”了一声,做思索状:“那可不一定,没准不到百年就战乱滋生,大庸不存于世,我们压根就没有后人了。” 她开口问得轻松,但话语实则沉重。 本以为贺臻要多思虑一会,却不想他只是耸了耸肩,就继续道:“那更要多走一步了,打仗得死多少人啊。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们不打仗吗?我们毕竟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占了先机总得干点事儿吧!” “那……要是我们做错了呢?”钟知微话音稍稍迟疑。 贺臻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就走错了呗,谁还能不做错事走错路呢?做错了,那我就叫史官狠狠记我一笔,某某年某某月某某人犯大疏漏,害人不浅,合该遗臭万年,小子们,都给我引以为戒,别再犯喽!” 他这般作态,叫钟知微无言失笑,她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好气道:“照你这么说,倘若你做得对了,还得专门叫史官记下来,叫后来的人给你歌功颂德?” “哎呦喂!疼!钟娘子你这是要谋杀亲夫了吗?!”钟知微压根就没用力,但贺臻却捂着右肩哀嚎出声。 他只嚎了这一句,因着钟知微看向他的凉凉眸光,他当即收起了嬉皮笑脸,装作正经的模样郑重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无功无过也就算了,如果我辛辛苦苦做出点成果,还不许他们记下来夸我几句了?” “这你说得不对,记录本身就有意义,即便无功无过,也有被记住的权利。”提到与史有关的话题,钟知微不由自主严肃起来。 “史书只记大人物,但大人物之下,灾年死去的数字,丰年富饶的税收,这其中的人,同样值得被记住,他们也有他们的自我意志,不应该也不会被完全掩埋在时代的灰尘里。” “是是是,钟娘子说得对,我好像看到了。”贺臻没有否认钟知微所言,他直直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钟知微偏头看向他,不解道:“看到什么?” 二人言谈间,城楼上的鼓声即时奏响了,一声接一声的晨鼓,分外绵长悠远,鼓声不歇,只待将整个上京城的一百零八坊逐一都唤醒。 鼓声阵阵,贺臻不禁放大了声量:“真正的繁华盛世,比现在还要好一万倍的世界。” 钟知微亦随之提声:“那是什么样的?” 四目相对之间,贺臻拖长声线,回得含糊不清:“说不清,但就是好。” 钟知微白他一眼:“那你这和没说又有什么两样?” “劳心劳力这么久,钟娘子便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歇一歇,熬了一夜了,我可没有娘子的精力。”贺臻挤到她的身侧,他毫不害臊拽过她的手,边晃边告饶,“待会回家我就得告假,怎么着也得休息个一整天,娘子跟我一起补觉吗?” “不了,回家之后,我得先整理一下今夜的见闻。”钟知微并未把手抽回来,可她却拒了贺臻的提议。 贺臻叹了一声,故作可怜道:“记史?歇一天陪陪我都不行吗?这几年钟娘子写得还不够?” 他这般作态,钟知微见得太多了,因此,她不但分毫不为所动,反而开口答得郑重:“不够,我要继续写下去,一直写到我死为止,能记下多少就记下多少。” “行吧,那我陪在娘子身侧歇着也一样。”贺臻才不气馁,他立即见风使陀,换了个说辞。 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阵风,风裹挟着雾气,散在晨鼓声中,城楼之上倏忽显出了三分凉。 贺臻抬手紧了紧钟知微斗篷的系带,他手上不闲,口里也不停,出声问得随意:“不过,娘子为什么要写史来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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