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她只有一双眼一对耳,看不过来,也听不过来。 往日经历过的图景,又再度在她面前重现了,朝生暮死,人若蜉蝣,钟知微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行在人群中。 “娘子!娘子!知微娘子!”小娘子的声音挤在沸腾的人声之中,自身后传来的时候,钟知微并没有察觉。 她只是自顾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至身后的那声音越来越近,拉扯住她的衣摆。 钟知微愣愣回头,映入她眼底的,是钟灵珊的面容。 小娘子风尘仆仆似是刚刚入城没多久,面上沉积着的脏污都还未洗净,见钟知微回过头来,她原本故作镇定的面容倏忽崩裂开来,露出了无措惊惶的内里:“娘子,我们家散了,我躲在柜子里,我阿耶阿娘跟其他的叔伯长辈,都死了,大人他,他救了我。” 钟灵珊泫然若泣,话说得颠三倒四,但钟知微却从中寻到了她唯一所能抓住的那一点点关键,她顾不得安慰面前的小娘子,脱口而出的是最浅薄最自私的发问:“贺臻呢?”
第87章 钟知微问完那句话后, 紧接着就抬起了头,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梭巡,在一张又一张或麻木或倦怠的面孔上划过,她一面找一面出声问:“贺臻呢?他在哪儿?他没跟你在一起吗?他怎么样了?” 钟灵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在钟知微灼灼的眸光下, 她渐渐止住了啜泣:“大人把我和另外一个还活着的堂弟送出城后, 他就又回去了,大人让我来找娘子,他现在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钟知微原本眼中生出的那一点点光亮,如风过灯熄般刹时缓缓褪去了。 她静默地看着钟灵珊, 一个字也不再开口了。 遽然间,钟知微所想的, 是命运弄人这几个字,若她那日没有遇见唱歌谣的孩童, 若她没有救下钟灵珊, 没有发现这种种牵连, 贺臻是不是就不会去灵州了? 甚至再进一步,若钟灵珊仍旧在周家为奴仆,她也就不必面临生死一线,更不必目睹亲人死在自己身前了。 钟知微忽然又想起了那夜小院中, 贺臻那个无谓凉薄的笑,还有他那句“不是怕,是没意义”…… “娘子, 大人吉人天相……”钟灵珊扯住她的手,欲要行安慰。 “松手。”钟知微冷淡出声, 她对她自己的怨恼,对为人于世的困惑痛楚,全不由自主化在了这一句里,原本平淡的两个字,硬生生显出了百倍的冷酷愤懑。 钟灵珊历经曲折成长至今,对人的感知最是敏感,她自然不会不懂察言观色,因而她原本面上的怯懦委屈,未能出口的诉苦哭泣,这一句过后全都被她自个咽回去了,她怯怯收回手,垂下头沉默了下来。 钟灵珊垂着头哭得无声无息,纤瘦的身子像根折了的翠竹,她的眼泪滴到钟知微手上,湿乎乎的,像雨水。 人在不可抗拒的大雨之下总是极其渺小的,会因为自顾不暇而变得狭隘偏执,会逐渐不再在乎远方的苦难和陌生人的哭声。 钟知微总以为她是不会这样的,她是从早该陨灭的过去中走来的人,她现在所得到的,无论是喜悦是痛苦,都是早已长眠在地下的人再也得不到的。 她不信满天神佛,但她信因果,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怀着悲悯之心尽她所能尽的所有,为她自己活着的同时,也为他人活着,这是她自大庸醒来重获新生的那日起,就下定的决心,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一个活了两辈子几十年的人,竟然和一个不过十多岁年纪,现在还正值满心恐慌悲痛的小姑娘,控制不住情绪发起了脾气。 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钟知微紧紧咬唇,以轻微的痛感告诫提醒自己以维持清醒,她缓缓上前半蹲下来,牵过钟灵珊的手,又递给了她一方巾帕。 钟知微朝她扬唇笑了笑,小娘子怔怔止住泪水,片刻后,她好似想起来什么正事一般,自怀中掏出了一本古书径直递给了钟知微:“娘子,这是我们家的家谱,族长……现在没那么多规矩了,我记着要带给你的。” 在烽火连天的当下而言,过去诚然对钟知微没有那么重要了,但她没有泼钟灵珊凉水的意图,她尽力维持上扬的唇角,自钟灵珊手中,接过了那本古书。 还未翻开,入目就是硕大的六个字——南阳钟氏宗谱。 分代表制的家谱,称得起是一目了然。 钟知微一眼望去,便就顿住了翻页的手,因着这一眼往后,没有什么再往下看的必要了。 第四世,钟仲昌,字茂宗。 第五世,钟知章,字怀珍。 仲昌是她父皇的名字,而怀珍,是她阿兄的字。 阔别百年,寻觅十年,于此情此景下,再度相逢,却并没带来丝毫欢欣。 眼前的小娘子,是阿兄的后人,可阿兄的后人,过得并不如意,被人卖做为奴为婢却不敢声张,甚至现在,他的其他后人,绝大多数都随着战乱的雨水,一道被冲进时代的缝隙里去了,这有什么好欢欣雀跃的呢? 她匆匆看了几眼,就要合上作罢,站在一旁的钟灵珊没看出她的异样来,小娘子带着淡淡兴奋,越过她将书页翻到了开头处的谱序:“娘子你看!” “盖闻木之有本,水之有源,可见宗族浩繁者,亦必有谱……” 钟知微平静望过去,修纂过程、修订年月、家族渊源传承,乃至迁徙情况,谱序内写了个清楚分明。世代延续至今,可看的很多,但她的视线却只停留在了最初未经修纂过的初序末尾上。 “钟吾既亡矣,汝等勿责己,莫思复国,承之则善。钟氏尚有一人存,则血脉不断,余合该心满意足。” “河狭水激,人急计生。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钟氏不肖子孙知章敬上。” 这是阿兄留下来的话,留给钟吾后人,亦留给她。 恍然间,钟知微仿佛看见了阿兄的身影,他立在她身侧,揉了揉她的头,同她这般说话。 他说,知微,承之则善,他说,知微,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钟知微知晓,她只是个普通人。 几年前年关在南内勤政楼,她曾远远望过一眼圣人的身影,现今她在幽州城内,她于近处见着了被战乱所伤的人群。 未曾有幸面见过圣人,也无从扭转乾坤改变这战局,从这个层面而言,她毫无疑问是同其他人一样,身在雨中的普通人。 但旁人可以丧失信心,灰心丧气,无为无治,可她不行,因为,她是自过去走来的人。 她知道兄长殚精竭虑所恐慌不能延续的钟家血脉延续下来了。 她知道过往是什么样子,她更知道灰烬尽头有新芽,即便有暂时的苦痛灾厄,但这些最终会过去,人人都会消亡,而延续留存下来的意志却不灭。 夫家有谱、州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 家谱亦可以是国史,而以史为鉴、以史为照,从过往中汲取力量,这便是历史的意义。 而在这其中最为巧妙的是,除凝固的过往之外,现今当下的每一刻,都在源源不断地向前流淌,成为新的历史。 他们不能改变已成既定事实的过去的历史,但他们却可以,把握住当下的历史。 钟知微倏忽站直了身子,她望向周遭的人群,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 她想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倘若说贺臻此生的追逐是墨家之道,那么她此生所不能割舍掉的,恰是这史学。 因为有过往存在,所以她能够短暂超脱出个人的痛苦,愿意无条件地去相信现在。 她相信贺臻会平安无事地回来,恰如相信一切最终都会向好一样,而在这或短或长的等待之中,她亦可以以笔墨为刃,书写记录现今正上演着的历史,留予后人去看去知道。 北地的战事持续了数月,钟知微的笔也写了数月,比起自死物里搜集查证过往的事宜,从人们口中身上记录现今的点滴要容易多了。 钟知微以前想过,为什么有的史书那么薄,为什么莫大的灾厄风云,潮涨潮落,撰史者于其中只言时言人言事,堪堪几行字讲明了,便就绝不再多费笔墨。 她那时给出的答案是,为了历史的公正,但现今,当自己真正握笔去写了之后,她又觉得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公正。 她无法未卜先知,她不知道后人会如何定义这场战争,伏羌之战?卫北之战?又或是什么别的其他的说法。她只知道,这寥寥几个字,其间所承载的,于亲历者而言,是血泪混着尘土凝就而成的断肠药。 可写的太多了,可写的太重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落笔之人才不得不放轻笔锋。 她可以写一千个字描述她晨起用的一碗羊汤,但是却只能用三五个字记录一个人的死讯。 这些不是执笔之人所能够控制的,是压在她脊背手肘的鸿毛泰山,一刻不停地驱着她不得多进也不得少退。 她就这样写,写到了大庸胜,写到了北契大军被赶出灵州,写到了大庸将士们人人论功受赏,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她一直写到了有关这场战争的一切都彻底结束,写到了,贺臻归来。 北地的冬天,比其他地方来得都要早,不过两场秋雨,天气就冷得人不得不添衣点炉。 门扉乍一响,随之涌进来了一阵冷风,钟知微躬身握笔并未抬头,她淡声冲着来人开口道:“灵珊,把炭烧上吧。” 可过了好几息,门扉前那人却久久未动,钟知微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诧异抬眼间,对上了贺臻稍显苦恼的眸子,他问:“钟娘子,炭在哪儿?” 她脑海空白一瞬,怔愣搁下笔,语塞半晌,只能说出干巴巴的回话来:“你左边的方柜,下面第二格。” 贺臻应声而动,炭火点燃,屋内霎时间暖了起来。 西凉的瑞炭,无焰有光,贺臻缓缓抬步走近她身侧,钟知微置于案上的手,不自觉五指合拢攥成了拳,她喉间干涩,只怕欲语泪先流。 却不想,走到她身前的这人,比她还要紧张,他打量着她的神色,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开口分外谨慎:“你……还生气吗?” 这谁还哭得出来?钟知微破涕为笑,无语骂道:“气!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收拾行李回上京去了,我阿耶说,像我这样的新寡,不出三月就能再嫁。” 一直关注着钟知微反应的贺臻,闻言松了一口气,他当即挤到钟知微身侧坐下,供一人所坐的乌木胡椅,挤不下两个人,他便直接将钟知微抱起搁在了他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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