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晏河始终没说多少话,竖起耳朵听别人聊的话题,从中分辨有用的信息。 很遗憾,这个场合的确没有人会乱说话。 看来还得他主动挑起话题才行。 他不动声色挪开一盏琉璃灯,宜宁王立即接收到他的暗示。 “近日陛下愁容满面,可是赈灾不顺利?”宜宁王抬手道。 澹台晏河小口叹气,道:“三伯伯有所不知,雨水不丰,根本不是赈灾就有用的。” 另一边的礼贤王附和:“是啊,只出不进,眼睁睁看着国库里的存粮减少,若是再没有转机,又能撑到几时呢?” “没有新粮事小,百姓秋季挨饿冬季受冻事大,”澹台晏河摇头,“全指望着这两块平原是不够的,想真正让人们吃饱,还是要改善政陈、廉昇两地的条件,提高大陆总产量才是。” 宜宁王却道:“可这更为不易,甚至不及提高亩产可行。” “亩产要提高,改善高原条件也得做,”澹台晏河扭头看向冯正幡,“冯卿曾经治理过哈尔瀚德木沙漠,颇有成效,不知可否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冯正幡悠然放下金箸,缓缓拱手道:“陛下也说了,那是哈尔瀚德木沙漠,它的沙化程度不高,情况特殊,才能治理,若是其他地区,恐怕难办。譬如政陈国的那片戈壁,如何才能种得活粮食呢?” 澹台晏河点点头:“冯卿此话有理,但再开辟更好的耕地刻不容缓。同样是高原,政陈地广人稀,而廉昇的人口,却比苍柘本土还要多,如果再遭遇旱灾,救得了苍柘百姓,却救不了廉昇自治区的百姓。” 礼贤王捋了捋胡子:“陛下仁心博爱,却不知廉昇可否领受。尽管是自治区,但同样是苍柘子民,本就不该厚此薄彼。” 澹台晏河忙道:“大伯伯说得是,此次赈灾,原是拨了更多粮食运往廉昇,让他们自行处理赈灾事宜的。” 宜宁王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但是……?” “但是廉昇做得实在不像话,私下存粮,贪污腐败,将来一对比东西两边百姓的生活,怎不叫人犯嘀咕?明明这粮食,朕也给了,廉昇的百姓没吃到,他们是抱怨他们的自治区主席吗?不,他们根本没看着粮,只会觉得是朕偏心!”澹台晏河装作酒劲儿上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还拍了拍桌子。 冯正幡埋头吃东西,余光看着澹台晏河的神情,心中有些许复杂。 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偏心,谁知道呢? 礼贤王想了想,道:“陛下不说,百姓如何知道?赈灾粮食的数量本也不是机密,印在《苍柘旬报》上,就算路途遥远,几个月也够人们看得着了,也许还能遏制住贪腐之气。” 澹台晏河眼神直愣愣地看向前方,摇了摇头:“让大多数只读了几个月扫盲学堂的百姓看这些,太迂回了。有几人能计算明白,究竟多少粮食够一县人吃?” 坐得稍远些的言伯徽道:“陛下苦恼这些,委实辛苦。具体举措,还应由臣子多做提议才是。旬报意义重大,字句都需要斟酌,公开什么,应筹谋深远,单是直白地公布赈灾粮食数量,难免显得刻意了。” 澹台晏河挥挥手:“言卿以为应当如何?” “许多人家都是三代同堂,我们取上一次人口普查的普遍数据来看,未分家的大家庭里,通常有四位老人,六位青壮年,十位未婚配青少年。若以这样的典型家庭为例,做一则问话调查,写成故事,方能深入人心。”言伯徽恭敬答道。 澹台晏河来了兴致,又问:“那问话调查应当问些什么呢?” 言伯徽又道:“首先自然是家庭成员的介绍,而后分别问起经济状况、生活方式、旱灾为家庭带来了哪些麻烦、得到了怎样的帮助,以及是否知晓自己所在的州县得到了多少赈灾粮。如此一来,在提到赈灾情况的同时,又能见缝插针地介绍一些旱灾的注意事项。” 当今百姓对《苍柘旬报》的信任度是很高的,只要不是有心之人撺掇,通常不会有人质疑旬报内容的真实性,故而这样的报道是可行的。 “言卿思虑周到,那便由你与《苍柘旬报》那边共同去办这件事罢!”澹台晏河拍了一下大腿,终于露出笑模样。 可一边的礼贤王妃却柔声道:“陛下,旬报送到时,兴许旱灾已经结束。这段时间之内,又怎知不会出乱子?” 她的姐姐是威名赫赫的南宫将军,征战数十年,使得她对危机也有一定的敏感度。 尽管不晓得澹台晏河的目标是冯正幡,但她还是机缘巧合下,递上了最自然的话茬。 “婶婶说得是,”澹台晏河情不自禁捏了捏眉心,“去岁廉昇练兵的强度就超乎寻常,朕信了他们是为了打水匪。可如今廉昇的灾情严重,焉知这兵会不会掉头打到苍柘来?” 宜宁王昂首:“中间隔着个政陈自治区,他们用什么打过来?” 澹台晏河无奈道:“朕就是怕,怕出乱子。旱灾已经够苦了,要是再打仗,百姓的日子哪里还有盼头?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秩序,恐怕都要受到冲击。” 周遭几人皆是叹息。 冯正幡略微抬头,见澹台晏河看恰好向他,于是忙道:“陛下这便是多虑了,廉昇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哪里有斗志打仗。再说国力,一个自治区,又有多大本事?陛下是唯一的天子,受命于天,纵使有宵小毛贼,他日定屈于天威也。” 澹台晏河忧心忡忡地摆摆手,似乎没把冯正幡的话听进去,“罢了,莫要谈这些,都留到早朝说罢。” 这个话题结束时,宴席并未恢复欢声笑语。 等宴席吃到最后,澹台晏河已经面色微红,似是醉了。 一辆一辆马车驶离宜宁王府,冯正幡回到家中,还在揣摩澹台晏河的意思。 尽管皇帝提起对廉昇叛乱的担忧,但未必是知道了些什么。 如果在他喂了一口定心丸以后,让皇帝松了一口气,就显得过于相信他了,随便几句话都能打发,说明他说什么不重要,皇上只是试探他,其实胸有成竹。 相反,皇帝为此思考,说明皇帝真的是出于对局势的敏锐,才担忧廉昇发兵,而不是早就知道并且已经开始部署边防。 姜翠城的信被他拿到了,皇帝除了有一个不知晓全貌的尹徴,还有别的什么筹码吗? 笑话,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皇帝,怎足为惧? 要是沈长卿在京中,他还要忌惮,但一个澹台晏河而已……哈,皇帝可能连他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冯正幡的想法,很快就被他的门客知道了。 门客警惕地提醒道:“冯公,既然陛下保护着尹徴,就存在着知晓您做了什么事的可能,宴席上兴许是做戏在试探您的态度呢。” 冯正幡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自信地说:“黄毛小儿,哪里来的本事在我眼皮子底下演?至今在本相面前说谎的人,还没有能混过去的!” 次日,姜翘给澹台勉闻做了一个奶油蛋糕。 没有宋如羡帮忙,她自己一个人折腾,的确很费力气,于是现下彻底恢复了精力,才将当初承诺的蛋糕补给他。 澹台勉闻却打手语道:“可惜同窗们未能尝到。” 这奶油蛋糕十分香甜,可是自己享用,却不及大家分食愉快。 姜翘无奈地笑了笑,让澹台勉闻亲自切了蛋糕。 “太子殿下莫担心,之后我会与其他人解释的。”她说。 澹台勉闻用力点头,将蛋糕切成四份,自己和姜翘分别有一份,阿耶阿娘也分别有一份。 而宫外的孩子们,也还没有恢复从前的模样。 经历了这件事,大家似乎都变得沉默了些许。 “听说有人死了”和“亲朋好友死了”是两个概念,后者很容易摧垮一个人的意志力。 像谢温德这样本就内向的孩子,这段时间始终和养母在一起,寸步不离。 像言风裳这样比较外向的孩子,则是想尽办法让自己冷静地接受现实。 正如当初澹台勉闻见到了乳母过世,虽说姜翘在大家心中的重量还达不到乳母这个级别,但好歹也是愉快相处这么久的朋友,一旬时间,根本无法彻底走出来。 崔雪娥在家里,钻进庖屋,一遍一遍地练习着自己学过的各种菜肴。 这种行为不被兄弟姊妹们理解——不过是一位庖厨去世,有什么必要如此沉湎于此事吗? 崔雪娥没法跟其他人解释,因为没经历过这些的人,真的很难感同身受。 她会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的亲人有一天死了怎么办?她自己死了怎么办? 一生看似那么长,可是从来没人可以预判生命的长短,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的心中空了一块。 颜色漂亮的番茄炒鸡蛋出锅时,她的四姐崔雪妍趴在庖屋的窗前,问道:“阿妹,今天你还是独自用暮食吗?” 崔雪娥双目无神,平静地点了点头。 “阿妹,我可以和你一起……” 崔雪妍的话还没说完,崔雪娥便多拿了一副碗筷给她。 家中规矩多,崔雪娥用膳时并不说话,但崔雪妍总是忍不住夸赞。 明明只是简单的小菜,却叫她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饱餐过后,崔雪娥问道:“你为何不与耶娘一同用膳?” 崔雪妍歪头:“因为阿妹你太孤单了呀!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崔雪娥眼神微动,而后真挚地说:“谢谢你,阿姐。” 吏部尚书官高权大,崔正弘这个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也少不了与其他世家的互利互惠。 正妻与三房妾室背后,均代表着崔正弘的人脉与势力,而他本人也十分看重世家积累能够得到延续,对子女的管教十分严格。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崔雪娥已经习惯了不声不响,她不需要被人注意到,也不想成为瞩目的人。 但是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心中的不安平复了许多。 姐姐的关心就像是难得的雨水,洗涤了她混沌灰暗的心绪。 她还有亲人,有其他好友,既然斯人已逝,更应当珍惜眼前的人。 二十一号,东宫学堂重新开课。 十个小朋友准时到崇文殿早读,尽管氛围还是不太对,但表面看起来,是比之前的状态好了许多的。 谢灵誉并没有急着赶进度,而是正常地带领大家早读,顺便复习了一下之前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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