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尹徴的存在让她有些许的不自在,但好在他就在房檐上不下来,在拉开这么大距离的情况下,她还算可以接受。 他们并未对视,只是默默喝酒,不知过了多久,尹徴才问道:“姜娘子看起来不大高兴,是有什么事情吗?”他说着,还遥遥向她举起酒坛。 姜翘手小,单手拿不住,便双手捧着,与他隔空敬酒。 “说不上不高兴,就是有点累了。”她又没法儿跟他说自己的那些事儿,并且也不需要什么安慰。 尹徴却开始了他的脑补,觉得她是在为父母难过,于是果断罢口,以免让她更加伤心。 姜翘见他不说话了,反问道:“那尹郎君何故深夜饮酒?” “我想家了。”尹徴言简意赅。 姜翘也开始了她的脑补——想家嘛,她也想,只是尹徴说不准可以在不忙的时候回家看看,她却再也不能了。 奇怪的是,明明这段时间太子不在宫中,为何尹徴没有跟去皇宫,也没有休假回家? 难不成尹徴是奴籍,回不了家?也不对,奴籍还哪有家可言?更别谈想家了。 俩人互相猜测着对方的难过之处,却都怕冒犯了,因此并不追问。 就这样时不时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在慢悠悠地喝酒,不知不觉,姜翘就醉了。 万幸她酒品很好,不会耍酒疯,也不乱说话。感觉到脑子昏沉之后,她也不拖延,当即与尹徴告别,回屋休息去了。 与此同时,澹台晏河与陈幼端也刚刚更衣,放下床幔。 纱幔外有昏黄的烛火,陈幼端闭着眼睛,脸朝着澹台晏河侧躺,说:“你发现没有,闻儿好像很喜欢观察人。” 澹台晏河用手撑着头,感受着陈幼端的呼吸落在自己脸颊上,稍微动了动,凑得更近些。 “你也觉得?从前我注意到的时候,以为闻儿是看不清,所以需要专心辨认面前的人是谁。但是这段时间带他接触的人多了些,才明显能感觉到,他会逐个盯着在场的每个人。”他慢慢说道。 陈幼端轻轻吸了吸鼻子,说:“偶尔我会想,我们对闻儿不光是亏欠,在教育上想来也没有走对路。” 澹台晏河心中也不好受,沉默片刻才说:“我不知道带着闻儿接触朝臣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早些时候我觉得,如果给了他机会,将来会难以接受现实,亦或者不甘与愤怒,如今转变主意,是想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如果能够做好储君,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能,我也还有别的选择。” 陈幼端睁眼,黯然问道:“别的选择?你是指谁?” “现在不确定,宗亲中不乏优秀的孩子,只是未来变数太多,急不得,”澹台晏河说,“我还是希望闻儿能够克服这些困难,他和阿姐不一样,横亘在阿姐面前的是成为女帝带来的压力和风险,更是她没法等到长大再决定,但闻儿只要够有才能,他总有机会。你也知道,无论如何,不会说话的皇子都会比公主更能得到朝臣的宽容。” 当年澹台沅芷已经被逼到了绝路,她想等长大再决定要不要当女皇,可是沈长卿的年纪等不了,她怕自己长大后依然选择放弃时,母亲会为了确保思想的延续,不得不高龄生育。 于是年仅六岁的沅芷,无法确信自己能在父母去世后依然握紧皇权,经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后,决定放弃。 万幸沈长卿第二胎是澹台晏河,如果仍然是女孩,澹台沅芷便无论如何也要成为苍柘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帝了。 澹台勉闻却不一样,等到澹台晏河年迈时,沈长卿带来的思想与文化已经经过广泛传播,哪怕最终继位的皇帝是其他宗亲,也不必担心苍柘会回到几十年前极度昏暗的政治环境中。 所以澹台晏河才会决定带着太子接触朝臣,为他铺路,给他选择的空间。 作为沈长卿的孩子,澹台晏河对沈长卿所在的世界有很明确很客观的认识,而他越是震撼于人民当家做主的力量,感动于那时的女子会比本朝的女子拥有更多机会,就越明白如今这个不能保证人人都吃饱饭的时代,有多么悲哀。 闻儿啊,你不会有弟弟妹妹,便万不能与阿姐一般没得选啊!澹台晏河在心中喃喃,最终迷迷糊糊睡去。 过年总是觉得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就是大年初五了。 典膳内局的众人一起迎财神,赶五穷,包饺子。 迎财神不必说,大年初五是财神爷生日,哪怕大家都是领死工资的,也希望多多赚钱啊! 赶五穷便是赶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种穷鬼。如若是读书人,赶五穷向来是斯文一些的,但典膳局这群人不管那些,痛痛快快地烧竹子,挥扫帚,狠狠地赶走穷鬼。 同时,这日俗称“破五”——饺子馅要大声剁,将霉运剁光;饺子馅要纯肉,象征着“包富包福”;包饺子要用力捏,象征着捏住小人的嘴巴;饺子应当煮破几个,却不是“破了”,而是“挣了”,取挣钱的吉利意义。 今天姜翘除了调馅儿再没动手,清闲得很,等到饺子煮好了,她正要去吃饭,忽然听见敲门声,便去开门。 来人是尹徴,他端了一盘菜过来蹭饭。 这很合理,花匠标配的饭菜,可远没有典膳局伙食好。 姜翘没说什么,放人进来,然后赶紧把风雪关在门外。 她大年初一那日喝醉,次日醒来便在庖屋里见到一碗醒酒汤,据一位杂役说,这是尹徴过来给她煮的,只是接下来几天尹徴都没有到典膳内局来,她便没得到机会道谢。 今日见了,姜翘倒是不好意思说了。 在场这么多人呢,她如果提起来,倒像是她特意背着其他人喝酒似的,难免被人调侃。 尹徴洗手落座后,似乎发现了她屡次欲言又止,于是小声说:“姜娘子想说什么,某知道了,不必客气。” 姜翘与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而后点了点头。 本来她一度以为尹徴今天来就是特意跟她说这句话的,未必是为了蹭饭,但是两天后,她就发现……他好像真是来蹭饭的。 大年初七是“人日”,前面六天分别是神创造鸡、狗、猪、羊、牛、马的日子,这六天不可以吃对应的动物,而到了第七天,人被创造出来——当然也不可以吃与人日对应的人!哪一天都不可以吃人! 人们在人日会喝蔬菜汤,吃煎饼或馓子这类面食,姜翘跟几位庖厨一起做好朝食,正招呼众人吃饭,敲门声就及时响起。 毫无疑问,又是尹徴。 这个春节他真的太喜欢往典膳内局跑了,偏偏他总带着礼物来,不白吃典膳内局的东西。 这一次他带了彩纸和少许金箔来,说要给大家做彩胜。 人日这天,人们会将丝帛、纸、金箔之类的物品剪成各种形状,或贴在窗上,或戴在头上,其中最为流行的就是“人胜”。 所谓“人胜”,就是一个双腿伸直、双手上举的人形剪纸,具有驱邪招魂的功能,人日戴人胜,图的就是个吉利。 尹徴连剪了好几个,然后用金箔剪了最好看的一个给姜翘。 他吃了姜翘做的那么多好吃的,当然要把最好的人胜给她啦! 姜翘叼着馓子,把金箔人胜戴在头上。 金箔脆弱,险些被她碰坏了。 很显然,这东西非常《爱莲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姜翘为了不浪费尹徴的好心,连走路都放慢了速度,以免她来去如风,把金箔弄破了。 尹徴却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一举一动都缓慢了起来,还疑惑地问道:“姜娘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第55章 【055】 人日过后, 尹徴又消失了。 姜翘虽然好奇他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但是并不会去问——界限感很重要,善意的多管闲事和纯纯的八卦还是不同的。 正如那日尹徴关心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也没有把自己吐槽彩胜很《爱莲说》这件事讲给他,以免冒犯了他喜欢且习以为常的习俗。 大年初八,爱吃啥吃啥,再没有限制了,同时进入东宫的众人也将回到皇城。 这天早上, 姜翘做了几样简单的菜, 给典膳内局附近站岗的侍卫送了些,又与同事们吃过朝食, 这才收拾东西出宫。 本来大家还觉得在宫中过年很有趣, 但是出了东宫才觉得还是外面自由。 姜翘约了宋如羡和小枣一起逛街,下午天气还不错,她们慢悠悠地到坊间走了走,倒也没买太多,就回了皇城。 典设局舍馆更近些, 姜、宋二人便送小枣到舍馆门口。 然而小枣才进门, 就被一个宫人拦下,那宫人塞给小枣一封信, 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姜翘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于是拉了拉宋如羡的手,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同留了下来。 小枣看向二人, 既是感激也是安抚地点了点头, 而后拆开信封。 信封中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除却字, 还有打湿了半页纸的血红色,让下半张纸看着格外恐怖。 小枣却不信这是真的,仔细闻了闻,发觉有血腥味,才信了三分——谁知道会不会是齐仁辉用鸡血造假。 再看信的内容,齐仁辉说他和他娘都病重到咳血,再不抓药看病就离死不远了。 小枣不在乎这便宜爹,也不在乎奶奶这个逼死阿娘的帮凶,于是对送信的宫人说:“劳烦姐姐告诉他,从我被他卖掉的那一刻起,就不需要给他钱了,不要贪得无厌。” 那宫人抿了抿唇,说:“可是你阿婆咳血,我亲眼所见,恐怕真的时日不多了。” 小枣摇摇头:“你看见甚么都与我无关,不必用这样的理由逼迫我拿钱。我零星一点的月钱也只满足四季穿衣,从前省下来的拿回去是我好心,但总扒着我要钱,这便是无赖行径了。” “可是……” 那宫人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被小枣打断:“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奴籍,奴籍!拿不出钱来!你若那么可怜他,你去给他当女儿让他卖了换钱去吧!” 可能是这话让传信的宫人清醒了过来,她灰溜溜地低头,扭身就要走。 “慢着,先别走。”不远处传来应久瞻的声音。 在场众人纷纷看向他,而后互相行礼。 “先前姜典食让我帮你调岗,怎么才几个月,又被骚扰了?”应久瞻说着,伸手要来那张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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