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将她一推,无视云笈的哀嚎,吩咐道:“送她回去。” 云笈就这样被送回了自己的漏风小栈。 美酒将她灼得浑身燥热,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抱着凤娘给的镜子,端凝着自己的脸。 过了好一会,她伸出手指,在镜面轻轻一点。 镜面在灵力的驱动下越来越亮。 就在这一方小镜上,她看见十里华光,华灯连绵如昼,行人踩过落花满地的街头,空中焰火绽放,巡境青龙于夜空中缓慢游过。 云笈的醉意清醒大半。 这镜中之地,分明是月都。 难道凤凰在月都布下了远目灵珠? 不对,不对。 云笈凝神再看,只见人们身着冬日服饰,而今已是盛夏,镜中之景分明不属于现在。 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镜中视角就随她动作而移动。 她逐渐把握着法器的使用方式,意图从这巴掌大的镜面里攫取更多信息。 将圆镜拿在手中翻转许久,云笈的目光在一处停留。 那是一处被装点得极好的露台,就算在冬日,也有樱花成片绽放。 此时那露台上站着数位修士,有侍者端着箱奁跑上楼梯,掀开罩布,将箱奁承在人群正中的少女面前。 那少女面若春樱,白衣似雪,含笑道了声谢—— 云笈在镜中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下一秒,她便听见有人问:“那可是青云的六公主,你难道不想跟她走吗?” 云笈闻声怔楞,缓慢挪动圆镜。 她看见那个少年。 皮肤瓷白,凤目微挑,眼角一颗泪痣比真正的泪珠还要动人。 他仰视着那座高台,瞳孔中倒映万千华光。 这眉眼,她绝不会认错。 是褚辛。 圆镜中的画面逐渐模糊、变换,星光月色漏在云笈肩头。 即使走出一个牢笼,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明珠阁放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月都的半妖猎人做好准备,只等待这批半妖离开月都,就将再次陷入无止境的逃亡之中。 离开月都那夜,褚辛半边长衫已然染血,旧伤新伤并发,他几乎走不动路,支撑到荒郊野外的无人之处,才任由意识涣散,昏迷过去。 醒来以后,迎接他的是极度的幸运,亦或是极度的不幸。 几名昆仑弟子将这狼狈的半妖团团围住,像审视一只随时将死的异兽。 “随我们到昆仑去,只要通过一项考验,我们就会予你荣华富贵,甚至于一切你想得到的和想不到资源。” 少年默然听完所有条件,不做声。 在长到让弟子心觉无望的沉默之后,他提出一个问题:“我会见到她吗?” 弟子怔然:“谁?” “月都的那个人。” 少年像是回忆着什么,肯定道:“那是青云的一位殿下。” 弟子摸不着头脑,直到问询旁人,才知道褚辛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啊……”弟子的表情逐渐怪异起来。 这半妖连身份都不能确定,却想要再见青云的六公主。 属实有些可笑。 浑身伤疤的少年却在此刻抬眼,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像是源自本能地追逐一个念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追逐的尽头将通往何处。 那少年问:“我,会和她再见吗?” 弟子的表情在这瞬间凝滞。 脊背攀上一线寒意,他缓慢地吞咽唾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突如其来的压迫中同时感受狂喜与恐惧。 “会的。”他说,“你们会再见的。”
第68章 那时的褚辛也不知自己为何想要与她再见。 他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姓甚名谁,不在乎两人之间横亘的是沟渠溪流还是银河。 他不在乎,也不明白,只能将所有选择归因于形似一团乱麻的某种冲动。 这冲动的唯一理由是,她的善意被随意施与,而他只是侥幸沾到雨珠的草芥之一。 这使他不快,使他想要看她从高处坠落。他不乏扭曲地想,若真有那日,他会乐见其成。 云笈给了他一个巴掌再愤而离去的那日,他拾起地面的碎瓷,却不慎被割破指腹。 那次在乾朔,青云的队伍拖了两日才离开,仅仅为了清除被神草引来海边作祟的异兽。 褚辛对此无言。 云笈甚至根本没有得到怀梦草,多管闲事到底于她有什么好处? 看见他落在自己眼前,云笈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又是你?” 他的面目也没有比云笈好上多少:“够了吧?他们不会感激你,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未必知道。” “不论旁人感激与否,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她没有嗤笑,没有站在制高点对他教化或指责,只是很寻常地告诉他,“你若是想走,那就走吧。” 可笑。 若她选择当圣人,与她身处同一位置的自己又怎能什么都不做? 他选择了站在她身边。 在那时的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权衡之下的选择。 然而有了一次,又有了第二次, 第三次…… 后来褚辛想过,他的美名实在是一种浮夸的谬误。 他真的不在乎。 它们也不该属于他,应当给予远在青云的某个笨蛋。 他只是那个笨蛋身后的一道暗影,她做着愚蠢的事,他嗤之以鼻,却紧随其后,做了笨蛋身后的蠢蛋。 起初他想,不过是同辈修士之间的无聊竞争。 后来又想,只是为了报答帮他度过褪羽期的恩情。 报答的念想却渐渐变质,以至于苍术来质问他到底对云笈有何念想,提出要与他公平竞争。 他怒不可遏,不经大脑地诘问道:“与我争,你也配?”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破墙而出。 他打赢了苍术,却知道自己败给了云笈。 对行走于生死一线的他而言,这真是个坏消息。 更糟糕的是,云笈似乎不仅不喜欢他,甚至于很讨厌他。 而他不愿服输,将她的喜恶当做一场硝烟四起的拉锯,消灭她背后的狂蜂蝶浪,却在她面前且战且败,从未赢过。 此后经年,他从她嘴里听得最多的,是“够了吗?”“怎么又是你?”“可以滚吗?你真的很烦”…… 他常常劝自己,做个拔不掉的眼中钉,也好过当个没有名姓的路人某。 从萧无念口中听闻青云将云笈放逐边境修补大阵时,他简直不可思议。 自上古异兽接连破阵,仙域间战乱此起彼伏。这种关键时期,云笈却成为宫廷斗争的一颗弃子。 他问:“云书阳和云瀚,那两个贱人怎么敢的?” 萧无念劝道:“慎言。” 然而他眼中阴霾愈发深重,回想此前的数次机会,愈发后悔自己没有将那两人悄然无息地做掉。 如今却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 思绪芜杂中,又生出阴暗龌龊的狂喜。 “如果我请云笈随我到昆仑青云交界处补阵,她会不会来?” 她会,她当然会。 那年昆仑大雪,异兽接连侵袭,云笈的到来是意外之喜,也格外振奋军心。 没有比那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他想要笨拙地讨好,却发现云笈铸起了更厚的铜墙铁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油盐不进。 就连在修士们疲乏到睁不开眼的时刻,他也很少见到云笈休憩。但凡有一刻空闲,就手执灯盏研习术法。 他曾对她说:“你可以休息,现在安全了。” 云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我想救人,救更多的人。” 那么喜欢剑术的人,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将阵术习至大成。 褚辛无言,失语,烦不胜烦,最后只能随她一起研习,从“讨人厌的混蛋”变成了“偶尔顺眼的队友”。 褚辛不乏绝望地想,是不是直到战乱平息,他都不会再有一点机会。 边境凶险,他没有多少时间感怀,更多时候,他和云笈一样身处战场。 那年昆仑偶遇异兽夜袭,损伤惨重,修士兵分几路败走,他身受重伤,云笈于混乱中将他扛出战场,带着他连夜奔逃。 就像很久以前云笈遭弃,他挖出乱石,将她背出山岩一样。 败走那晚,他跟云笈躲在潮湿的洞穴里。 两人并肩倚墙而坐,他受了重伤,气息微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意识逐渐闭合,他想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不会。 啊……若是死在她身旁,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也许可以弥补些许遗憾。 胡思乱想时,云笈突然叫他:“萧褚辛。” 黑暗中,她握住他的手:“你知道青云的月都为什么叫月都吗?” 他缓缓回握过去。 云笈就说:“因为那里是青云至高处,不比青霄山多雨,常年天晴,所以夜晚的月亮很大很亮,人在地上能看见月亮表面的沟壑。 “我娘尚还在世时告诉过我,青云数城,她最爱月都。不仅因为繁华,也因为月色最美。只是她不知道百年以后,月都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心赏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等到以后战乱歇了,也许会有更多人得闲赏月也说不定。” 她无边无际地说着不着边的话,说到声音哑了,问他:“你有在听吗?” “嗯。”他也努力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回答。 “那就好。”云笈说,“不要睡过去啊。” 沉默的黑暗中,她又重复:“不要睡啊。” 褚辛没有同云笈说过,他见过她万人追捧时于高处望月,也见过她跌落云端后执灯夜读。 不管在哪里,她都好像无往不利的英雄,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好像永远都不会挫败。 可是现在,英雄的声音为何在发抖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在为他的死亡感到恐惧,是吗? 褚辛的唇角缓慢地扬起。 虽然很狼狈,狼狈到快要死了,但他好歹也赢了一回。 那晚褚辛的确没有睡着,也没有死。 在那次惨败以后,他退居二线养好伤势,不久后带领修士夺回失地,只余下破损的护山阵需要处理。 那个上元夜,云笈随他回到昆仑宫。 对所有人而言,那都是再好不过的,在紧张的空气中得以喘息的时刻。然而仅仅是在山脚仰望,云笈便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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