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掌事姑姑见不到的地方,温廷安的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些弧度。 果不其然,还有一个深坑,正搁在这儿,候着她跳进去呢。 要不然,常娘怎的会特地遣掌事姑姑送她一只梨花香膏做补偿呢? 原来是想收买秦氏的人心,让秦氏心甘情愿地恳求留下,这般一来,常娘便能名正言顺地将秦氏送入酒场之中了。 温廷安低眉顺眼地言了谢,面容之上复又应景地落了泪,落在掌事姑姑的眸底,她是因感动而泣。 温廷安叩首道:“只消能让小人有栖身之所,混口饭吃,不论干什么活儿,多脏多累,小人都愿意干!” 这一番话让掌事姑姑颇为受用,她对秦氏道:“既是如此,那你今夜好生整饬一番,明儿常娘会赴酒场一趟,会捎一帮杂役儿过去搭把手,你也跟上罢。” 明日应当是适逢京郊酒场的招标之日,规模盛大,场面敞阔,常娘躬自赴酒场主舵竞标会,亦是在情理之中。 温廷安当下审慎地没有多问,忙对掌事姑姑行了谢礼,待掌事姑姑离却之后,温廷安神态恢复至一片素淡,先回至下人院,在自个儿的寝屋里兀自歇了一会儿,一面捋顺今夜所得的线索与思绪,一面留意苏子衿他们的动静。 少时,她便是在窗扃之外,听闻到了一阵低低的唿哨声,温廷安心间缓缓有了定数,吹熄了烛火,悄无声息地蹑步了出去。 下人院以北之地,弃置有一处废弃的戏台子,潼潼月影覆照在上,纤薄的光尘在楹柱垂帘之间翻飞,温廷安行至迫近垂帘的地方,将陈旧的朱帘轻轻一揭,借着一簇落入其内的月晕,便是看到了已然汇聚着的三人。 “斋长,温廷舜他怎么说?”沈云升静候已久,率先问道。 待适应了内里昏淡的光影之后,温廷安随意拣了在一块倾颓的楹柱之上,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温廷舜所述的事情,道:“看了这一叠账簿,我们怀疑媵王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着经营酒场的幌子,窃行冶炼兵械之事。” 沈云升眸底添了一层惑意:“目下账簿在谁的手中?” 温廷安道:“就在温廷舜的手中,他同常娘做了一场交易,他替常娘主舵竞价会,常娘答应将真账簿交付予他保管。” 三人俱是有些愕讶,没料到温廷舜竟会如此兵贵神速,居然忽悠到了常娘,真将账簿给搞到了手。 沈云升敛了敛眸心:“那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四人,又是在何处?” 温廷安凝声道:“他们四人要去酒场里头一探虚实,搜集媵王冶炼统械的证据,但不知是身份被暴露了,亦或者是发生了别的什么变数,他们的行踪就戛然断在了酒场里头。” 空气猝然变得凝肃深重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一阵,目色皆藏隐忧。 温廷安打破了这一份静默:“媵王行将谋逆,兹事体大,刻不容缓,不管他要何时谋反,这一桩事体越早杜绝欲好,我与温廷舜商量出了一个法子,自明日起,我们便兵分两路。” 崔元昭素来很是信服温廷安,便是问:“兵分两路,怎么说?” 温廷安悉心解释道:“方才掌事姑姑已经同我说了,明日便是竞标会,常娘会带一伙杂役前去酒场,我也会携同前去,苏兄成了『擦坐』,又是新人,我觉得掌事姑姑也定会拣选你同去。这个时候,恰是酒坊警戒最为疏松的时刻,沈兄,你和元昭,与温廷舜一起寻个由头离开酒坊,速回鸢舍,将账簿这一份罪证递呈给阮掌舍,阮掌舍获悉此情后,势必会上奏,官府衙门也定将会调兵遣将查封酒场,如此,也能趁机将魏耷他们四人救出来。” 沈云升怔神了一会儿,反应庶几是与温廷舜如出一辙,晌久,才问道:“兵分两路,是指你和苏兄去酒场,我们带着账簿回鸢舍?” 崔元昭面容之上添了几分忧色,道:“为何我们不同前去?吕祖迁他们四人去了都遭遇了不测,今次,我们更不能让你们二人擅自涉险,反正,要去就一起去,要走就一起走,按目下的情状,九斋再不能分开了。” 苏子衿亦是认同了崔元昭的说法。 温廷安看着这三人,蓦觉有些头大,失笑一阵,旋即正色道:“若是我们几个一同前去,遭遇了像魏耷他们四人的情状,谁又能来救我们,谁又能将媵王谋逆的罪证递呈出去,阮掌舍交给了我们两个任务,我们若是一个都没能完成,这可当如何是好?” 他们不能忘记潜入常氏酒坊的真正目的。 也不能忘却当初的筹谋,她和苏子衿是负责调查魏耷等四人的下落,沈云升与崔元昭则是负责搜集媵王与常娘往来的文书与账簿。 虽未寻到文书,但已经寻到了一叠账簿,这已然是巨大的收获了。 温廷安对三人道:“目下迫在眉睫之事,便是需要将这一叠账簿,万无一失地送至阮渊陵的掌中,切不可再出任何纰漏了。” 这是斋长之命,声辞俱厉,沈云升等三人陷入了一片沉默,面容凝重。 温廷安徐徐地起了身,“就这么办罢,大家今夜先早些休息。”
第69章 临走前, 温廷安思及了什么,趁着苏子衿崔元昭离却后,复又单独寻沈云升问起了一桩事:“沈兄在酒窖司搬运之务时, 可有发现寒食酒的踪迹?” 想当初, 在京衙午门的义庄里头, 徐师爷有意提到过,阮渊陵所派遣出去的那两位暗探,生前饮酌了过量的寒食酒,虽说寒食酒并非是造成二人猝亡的死因, 温廷安却是特地多留了一个心眼,今儿她在大宅庭的西帘侍酒之时,椿槿命她所侍候的酒是疏桐酒, 因是初来乍到, 温廷安并未问起为何不用寒食酒,免得教椿槿生出疑窦。 沈云升大抵也料知到了温廷安为何会问起寒食酒的缘由, 他凝了一凝眉心,仔细回溯了一番, 道:“其实我也询问过看守酒窖的窖头了,酒窖里拢共储放了七七四十九种曲酒,名单我打听过,倒是并没有寒食酒的名头, 我旁敲侧击过窖头, 那窖头便是说了,寒食酒乃是一品浊酒,专门来犒赏酒场里头的人的, 说是酒场里头的人干得是最劳苦的活儿,逢年过节不能归故里, 只能用寒食酒来告慰思乡之情了,想来也正应了那一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照窖头的意思,寒食酒是只有在京郊酒场才酿造?”温廷安狭了狭眸,一抹若有所思之色浮显在眸底,嗓音逐渐变得肃沉静然,“如此,那么这两位暗探应当是在酒场里头被下毒了,而非在酒坊里头。” 沈云升端视着温廷安的容色,斟酌着她方才的话,倏然间,料着了什么,“你可是还想要调查九肠愁的施毒者之底细?” 畴昔在九斋里,温廷安便是问过他,九肠愁的解药是谁调制的,他未答,她生性也极为聪颖细腻,依照着过往种种蛛丝马迹,很快就推揣出解药乃系温善晋调配而成。 沈云升深情沉了沉,脊梁骨升起了一丝寒意:“亦或者是说,温廷安,你之所以问我寒食酒的线索,可是想要窃自调查你的父亲,查他到底与媵王冶炼火械有无干系?” 他之所言,近乎是一语中的,温廷安默了一瞬,甚至是,袖裾之下的细直指尖,不易觉察地颤了一颤。 温廷安明明什么都没明说,只是纯粹询问寒食酒的事况,但沈云升却能见微知著,这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但她面色丝毫不显诧色,甚至是,她容色淡到了极致,毫无被人猜中了心事的困窘,更不会有懵然与怔忪。 好半晌的功夫过去,温廷安温淡地抬眸浅笑:“沈兄怕是多虑了,在启程来酒坊之前,我已同你们商量过,我去酒场的唯一目的,便是探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倘若尚有余裕的话,我希望还能查到媵王通敌叛国的证据,除此之外,我不会管旁的事。” 霎时,一阵稍显料峭的夜风,穿过陈旧的朱绣垂帘,在两人之间疾拂而过,沈云升细致地端详着温廷安一眼,有一些话酝酿在唇齿之间,但缓了许久,皆是未诉诸于口。 温廷安虽说将心事掩饰得极好,但是,沈云升到底是看出了几些端倪,打从在元夕那一夜,见着温善晋与媵王在茶楼同一雅间里晤面,温廷安的心神便是受到了一些影响,这自是无可厚非,任谁知晓自己的父亲与通敌叛国此一事牵扯上了纠葛,心里想必都不会太好过,更何况,据他所知,温廷安与温善晋的关系素来甚善,二人是交过心的,听闻他们的关系甚或是还好过吕氏。 他觉得,温廷安是深信温善晋不会通敌叛国的,但她心中终是有所疑虑,她人虽是看着散淡随和,但骨子里却是极为执拗倔直的,及至认定了要查什么事,势必会一以贯之地彻查下去。 他想伸手轻轻拍她的肩膊,指尖都快碰触至她肩肘处的褶襟了,停顿片晌,复又克制地收了回去,隐抑地喟叹了一声:“如此便好,你若想去查寒食酒的线索,其实我们可同你一起查,假若你父亲身家清白,大理寺自会还他一个公道。”话至此处,沈云升行前了一步,低沉的嗓音此际透了一些微澜,“但若是你单枪匹马的话,那委实是太犯险了。” 温廷安因是心中还挂念有旁的事,因此,没有听辨出沈云升话中所潜藏着的深意。 今夜与众人细细磋商好了任务事宜,适值人定牌分,温廷安适才回至下人院的寝屋之中,以臂肘作枕褥,仰首看着天檐漏窗,整座院室被重云夜色所掩映笼罩着,窗槛上的繁复菱纹,被皎月的熹光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时阴凝成了一层薄霜,弥散在寝屋内外,静谧的长夜里,她可以听到漏壶的清越滴响,以及飒飒的风儿,撩动着庭植碧树的簌簌声,虽说温廷安的躯体已然困极,可在目下的光景里,她却是毫无寐意。 其实,沈云升确乎是猜中了一桩事体,她下定了决心去酒场,除了是为密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其实还有另外一重目的。她一直没有忘记那两位暗探的死因,死于淬了九肠愁的寒食酒,假若九肠愁真是暗探所留给他们的线索,那么,种种疑点便是指向了冶炼毒药之人,按理而言,冶毒之人同时亦是解毒之人,阮渊陵已经对她坦诚了,温善晋便是冶毒之人,那么线索就捋得通顺了,毒杀那两位暗探的人,极可能便是温善晋。 温廷安也设想过,也许毒杀暗探的人会是媵王的鹰犬,媵王蓄意栽赃温善晋,是打算挑拨离间,让阮渊陵与温善晋之间生出隙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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