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沈云升的态度很坚执,温廷安暂且迫不得已,只好让沈云升替她拭了拭腕脉。 沈云升凝声专注地拭了一番,少顷,掌腹便从温廷安的腕子之上静然挪开了去,温声道:“温兄的脉象尚是较为平稳的,但气血偏虚,肝气微有不支,此则懆劳之状。” 崔元昭一听,心下微灼,忧怅地道:“温兄,你心中操劳之事不能过多,也不能将担子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要不,就别去酒场了,同我们一道离开罢,等将账簿上交给了阮掌舍之后,奏请了圣裁,再遣兵丁包抄京郊的酒场,再将吕祖迁他们救出来也不迟。” 温廷安摇了摇头,失笑:“不过是懆劳之状罢了,并不足挂齿。你们莫非忘却了我昨夜所说的话,我说过了,此番任务里我是斋长,若我贸然离却了,未躬自去酒场查探,抛下魏耷他们不管不问,会显得我办事不力。” 崔元昭还想说什么,温廷安道:“你是不是还想说,我们几位可以一同偕去,彼此好有个照应?这一桩事体,我昨夜亦是讲明晰了,若是我们几个都一同去酒场,酒场里头的情况到底如何,我们都并不知情,万一出了个好歹,谁又能顺利将账簿送回鸢舍,送至阮掌舍的手上?若是连账簿都未能送出,那岂不是让温廷舜前功尽弃?” 众人默然不语。 温廷安道:“两个任务里,我们至少要完成一个,易言之,目下,常娘与媵王暗中勾结并且私自冶炼兵械此一罪证,我们已然搜集到了,必须尽快送至鸢舍。” 温廷安重申了一回任务的明细:“待会儿,差不多辰时牌分的时刻,常娘带着我与苏兄去酒场之时,沈兄、元昭,你们便想法子去见温廷舜,你们三人取到了账簿,便立即离开常氏酒坊,明白否?”
第70章 到了辰时正刻的光景, 椿槿踏着熹微如白练一般的辰光,来了洗衣坊一遭,今儿的日子仍旧是放着朗晴, 朝暾的景致与往常可没甚么不同, 但又是非同寻常, 她穿着一袭湖蓝杭绸长褙,下衬以百迭鹅青襦裙,鸦黑浓密的鬓发间,饰以了一个精巧的垂云髻, 绾好的发髻之上斜插以一枚团花蝶纹玉簪,造相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要知晓,在半个月以降, 常娘受命到市井闹处出榜, 召人承买京郊酒场的一部分经营权,这可谓是承买者众, 酒坊东北门设有一专收标书的楠木木箱,承买者若是有意竞价, 可在状纸之上写明竞价几何,将状纸封锡,投之于木箱之中。昨夜,椿槿代为开箱评标, 拢共有二十一份竞标书。 易言之, 今夜将有二十一人赴京郊酒场竞拍酒场,兹事体大,昨夜常娘嘱告过她了, 今次务必要物色一批新人,将她们送往酒场之中。 这些人, 自当都是在洛阳城内举目无亲的贱役,帐籍与卖身契均是掌舵在常娘手上,若是毁煞了去,那么她们便是成了有实无名之人,生杀大权都拿捏在了酒坊之中,纵然是在酒场里生出了甚么变数,亦是无人知晓,官府查失踪一案的话,也根本查不到酒坊身上。 椿槿原本是选好了一批募好的贱役,前几日就已经打点好了,她在下人院里遣小鬟将此些人召来,又想起了掌事姑姑的交代,又淡声命小鬟道:“且让秦氏一并唤来。” 小鬟恭谨地颔首,疾步朝着下人院去了。 待了片晌,在小鬟一阵略微不耐的催迫之下,温廷安随同十余位婆子与年轻婢子鱼贯而出,椿槿少了昨日惯有的散淡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肃色,翘着漂亮的兰花指,染着蔻丹的长指甲在众人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下,似是在钦点着人头数,核验毕,她便是吩咐小鬟淡声道:“添上姑姑昨夜点名的那位,拢共十三位,不多不少,人到齐了,你去通禀姑姑一声,我行将带她们离开。” 语罢,又嘱托众女道:“你们今儿都提点精气神,酒场里头的人,要么是天潢贵胄,要么是达官显贵,总之都是你我抬罪不起的,若是你们做事出了些甚么纰漏或是岔子,届时休怪我保不住你们。” 温廷安听毕,用一份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遭与之同行的人,这些粗使婆子亦或是年青小婢,她昨日都探赜过一番底细,她们多为流离失所之人,其中不少人还是从楼泽园里逃出来的,被牙行的人抓了,沦落为了奴籍,人微且言轻。 温廷安不由困惑起来,按椿槿这般的说法,假令真要侍候竞标会上的官爷的话,只消让酒坊里的十二伶人去便可,为何要另且吩咐一批奴役前去?这不是明摆着多此一举么? 还是说,椿槿将她们召集起来,送入酒场之中,其实是另藏有一份居心? 温廷安细思下去,切身觉得,只消她弄清楚了她们此番,到底要在酒场里头做些什么,那么,离案桩的真相也势必不遥远了,亦是定能查清明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 临出任务之前,阮渊陵告知过他们,将酒场盘出去,赁以及此一场竞标会,皆是常娘绕开了官衙这一道关卡而私自进行的,循理而言,常娘其实并没有这般大的权利,想必背后是出自媵王赵瓒之的授意。赵瓒之要窃自督办竞标会,这便是意味着,他不欲将此事捅至御前,更不欲将此事闹大,以免落人话柄。 这亦是在常理之中,假令让崇国公府或是台谏官知悉了此事,指不定要狠狠地参他一本,届时若是真正惊扰了圣听,彻查酒场的诏谕下来,这般,势必会扰乱赵瓒之铺设好的整一盘棋。 鉴于此,他做这些事,必须步步为营,弥足谨慎。 因是此行艰险,命途可能多舛,温廷安未寻椿槿提及要让苏子衿随行之事,既然人数都是钦定好的,那么,假令眼下又是添一人,难免会让椿槿生疑,温廷安不愿让苏子衿牵涉入内,待会儿便让苏子衿一同与沈云升、崔元昭他们,寻温廷舜会合便好。至于她自己,委实是没想这般多了,去酒场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她不能功亏一篑。她执着于调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无可否认,是藏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眼前,蓦然闪逝过了元夕那一夜,她在二楼靠窗的茶座之上,遥遥然隔着一重燕青色绉纱帘,温善晋温隽如松的身影,映彻在了帘子之上,这般的父亲形象,是格外陌生的,他面上的神态,亦是温廷安平素在崇国公府里根本看不到的,温善晋这数月以来,到底在酒坊之中酝酿着什么计策?他为何要私晤媵王? 温廷安匀顺了一口气凉气,袖裾之下原是拢紧的指尖,徐然松了开来,让自己保持镇静下来。 目下的光景里,逐一钦点好了人数之后,椿槿命她们往酒坊主廊以西的西直门出去,温廷安审视了一番自己的造相,她的衣饰与那些婆子婢子们旁无二致,适逢孟春之令,她穿得下人衣裳亦属极为应景,是颜色清雅的镶花长褙,内里衬以艾绿色交襟纻衣,浅褐色的领缘绣着数片叆叇浅云,螓首之上用一苎麻质地的铺巾,盘着一个雅致且低调的妇人髻,品相不会太冒尖,但也不会觉太黯然失色,整体看起来并不太大的破绽。 西直门之外以北,停泊有数辆马车,温廷安扫视过去时,发现巷口之处拢共有四辆,其中三辆的车壁,均是髹染以青灰漆纹,车厢较为敞阔,估摸着是让贱役乘坐着的,另外一辆马车乃系华盖玉饰,车檐之下悬坠有一围蝶栖菡萏的精细幨帘,温廷安见着此状,心里想着,这应当是常娘乘坐的罢。 殊不知,临上马车前,她的余光不经意一偏,却是见着了常娘与秋笙二人从西直门出游弋步出,秋笙似是觉察到了温廷安的无声瞩目,施施然地移目而来。 庶几是在此一瞬,一掬鎏金般的日色,在夹巷双侧的梧桐树上的罅隙处,静缓地投撒而下,温廷安隐微地怔然住了,目色凝颤。 温廷舜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依照原来的计划,他此时此刻不是该同沈云升他们取了账簿,疾回鸢舍禀命,再速求阮渊陵奏请圣裁吗? 如果温廷舜不同沈云升他们会合,那么,沈云升他们该如何寻到账簿?又当如何回去禀命? 温廷舜怎么能违逆她的嘱告,且擅自行事? 种种疑窦如飓风过境一般,将温廷安的思绪,搅翻得不由得有些恍惚,原本面对他会不自觉升腾起的羞耻之意,一霎地消弭得一干二净,转而教困惑与薄愠取而代之,她袖裾之下指关节,悄然拢紧,肌肤泛透着一抹青白之色。 温廷安看了温廷舜的着装一眼,今番他同椿槿一般,不论是妆容,亦或者是衣饰,都是精心修饰过的, 温廷舜本就皮相与骨相极佳,穿着女儿衣,不论穿什么都既好看,也不会让人觉其阴柔,今儿他没穿昨夜那一袭遍地荼白天水碧,反而如洗尽铅华了一般,肤白如玉,唇点凝脂,身上穿着一袭古雅简约的韶粉色宽褃纱绡褙子,里头是一袭齐胸银朱色襦裙,在颈间下的领缘之处,镶滚了一层织金芙蓉与白鹤绣纹,端的是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秋笙一对温静薄澹的邃眸,穿过日色恬静地看着温廷安,但仅是看了一眼,便又挪开,不染纤尘的身影很快消隐在了马车之中。 几乎是在对视的一刹那,哪怕对方不置一词,什么都没交代,温廷安亦是敏锐地觉察出了端倪,温廷安一定是故意的,在昨夜两人不欢而散而后,他一定是寻常娘磋商了酒场里头的事,以至于常娘躬自前赴酒场之时,也会让他与之携行。 其实,温廷舜也留意到了温廷安的面色,纵然她的面上敷设着一层胶质皮囊,但当不住她那优越洵美的骨相,大抵是发现他拂逆了她的计策,她看着他的眼神,淬了一些秋霜般的冷意,又俨似凄寒冻骨时节里的白雪。 他觉得,虽没有解释自己出现在西直门的缘由,但依据长兄聪颖的品性,她应当是明白了他没有听她的话,毕竟,他不会轻易让她独身一人涉险。 他同她说过,让她独自去酒场,他恕难从命。 至于那一叠账簿,他已然在寝屋之中留下了记号,今日酒坊戍守宽松,有且仅有掌事姑姑一人,沈云升他们潜入他的寝屋并不难,只消一入内,便是能立即觉察到那些记号,一番寻根溯源之下,必能寻着他秘藏在箱箧底下的账簿。 沈云升、崔元昭和苏子衿三人,负责取走账簿回舍禀命,目下时阴已然走了一刻钟,想必沈云升他们已然取着了账簿了。 这厢,小鬟觉察温廷安竟是在怔神,遂是严声催迫了一句:“秋娘子也是你这种身份的贱役能看得么!还不识相些,赶快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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