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媵王阴险狡诈的脾性,他能做出这等事,未尝不是全无可能。 目下温廷安尚不知实情如何,若想彻查出失踪一案的真相,唯一的法子只能躬自赴京郊的酒场走一趟,寒食酒只有酒场才有酿制,暗探想必就是在酒场里被投毒的,而因为阮渊陵的有意隐瞒,魏耷他们并不知晓两位暗探真实死因,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被逼饮酌了寒食酒…… 假令饮酌了,那么,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那两位暗探当初带来的消息是,魏耷他们在酒场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往好的方面去想,他们只不过是暂时被困缚住了,暗探也未寻觅出他们的尸体,这就是好事儿。 温廷安原是显得心事重重,但如此作想着,沉郁的心绪竟是慢慢地纾解了一些。 掌事姑姑已经同她说了,翌日便是竞标会,到时候洛阳城内将会有诸多贵胄与富贾竞赴投标,酒场里头的人手必是不够用的,掌事姑姑会让她携同前去,酒场里头的活儿必是比酒坊里头还要繁重。 她得提前做好筹谋才是。 - 待阖上了眼眸之后,不知为何,在入了梦后,她竟是梦到了在菡萏院里头所历经过的一幕,皎月如绸,轩窗疏影,温廷舜饰作的秋笙,在浓得可以晕泅出水来的月色里,少年身影挺拔如松柏,衣袂猎猎作响,俨似飞羽流商,款款朝着她缓缓行了出来,他仍旧穿着遍地荼白天水碧质地的织金漆纱裙裳,平湖般的眸色极为深邃,敛不入丝毫的光线,那一簇簇俨似山茶花般的月色,如梦似幻,一同消隐在了他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 与现实之中的保守扮相不同,梦境里的少年,衣衫呈半敞之态,合襟上的蹀躞系带,不知何时竟是悄然松散了开去,露出了高跷纤细般的皙白锁骨,其下是隐约可见紧劲且匀实的肌理,柔韧的线条,俨似蛰伏千里的草蛇灰线,一径地延展入昏晦的云罗衣裥之下。 温廷舜徐然地行至了她的近前,缓缓地伸出修直的指尖,其如一枝汁酣墨饱的湖笔,从她的额庭处,一路匀顺地朝下,以皴擦的笔法,次第勾描出了她的山根、眉骨、眸梢、卧蚕、颧骨、鼻锋,最终,他的指尖停驻在了她的唇涡。 少年指腹覆有一层极浅的薄茧,质感粗粝如磨砂一般,触在了她的下颔尖角之上,一路再往下,犹若一只穿花蛱蝶,引得她尾椎颤栗不已,少年的动作缓和,像是进行一个微妙的试探。 温廷安眼睫震颤了一瞬,这明明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动作,却教她觉知到一层暗昧,自己的腰窝不由地软了一截,一面想要避开,一面凝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她发觉自己嗓音变得干涩,欲要后撤半步,却是觉察到,梦中的自己,身躯动弹不得,仿佛教人戳下了定身穴。 温廷舜没答她,他的指尖亦是没有停,最后,顿落在了她的颈间中庭之位,他的指腹,在她的喉口肌肤处描了一个小圈,莞尔道:“长兄,原来你没有喉结。” 梦境里,温廷舜不再是矫饰的女腔,低沉的嗓音里糅合着深浓的灼烫之意,声线喑哑且柔韧,少了平素惯有的锋锐戾冷,此刻显得醇和凉暖,就这般,不偏不倚地碰撞在温廷安的心尖上,拱陷了一个软到了极致的弧度。 他的话音平寂如沉金冷玉,像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温廷安一时变得支吾局促,不太自然地别开了他的手掌,正想解释些什么,她张了张嘴唇,却发现只是徒劳,她发不出声音,不知是底气虚弱,还是旁的原因所致。 她想,温廷舜好像是知晓她的身份了,这可如何是好? 为何他会发觉?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发觉的呢? 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拂袖伸了一截腕,拆卸掉了她发髻上的白玉竖冠,绿云扰扰般的三千青丝,从温廷安的身上飘逸倾泻了下来,柔如匹缎,她眸底掠过一丝惘惑与怔然,显然未料知到温廷舜竟会这般行事。 她想要劈手去夺温廷舜手上的白玉竖冠,温廷舜被她这突兀的反应弄得忍俊不禁,三下五除二拆解了她的招式:“长兄这是承认了你的身份了?” 他的话音近在咫尺,握住了温廷安躁动的双腕,他借力一拉,把她的人儿,牢牢地摁在他的怀前,偏着视线,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两人的呼吸喷薄在了一处,他的吐息是灼烫,她的呼吸是冷凉的,一冷一热两番冲撞,质感异常鲜明,氛围亦是缠绵到了极致。 温廷安平生以来,鲜少做过这般暗昧绮丽的梦,温廷舜的举止简直是过于温柔了,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亦是缱绻悱恻,诡谲地是,她竟是没有十分抗拒,甚或是,她觉得温廷舜纵然穿上了伶人的绫罗绸缎,不仅不会遮掩他原有的冷冽矜雅之气质,反而凸显出他谦和温笃的一面。 温廷安不知该如何作答,情急之下,她只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出于对鸢舍任务的考量,她冷静地嘱令他,命他明日带着账簿走,然而,温廷舜难得地违逆了她,不假思索地道了一句『恕难从命』。 温廷安思来想去,委实想不通,她的计划是极为缜密的,却是被这事一句『恕难从命』截了和,她郁闷地挑了挑眸心,睨视着他:“为何?” 温廷舜眼神颇具威慑与张力,望定了她:“你说是为何?” 温廷安便是用故作揶揄的口吻,轻描淡写地问道:“温廷舜,你可是在忧心我的安危?” 与现实里的温廷舜不一样的是,梦境里的这位少年,并未保持惯有的缄默与沉寂,他一对鸦黑的浓睫,俨似江南那鳞次栉比屋脊的乌色垂檐,细密的垂下了,漾出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一抹阴影掩映住了他的眼眸,晌久,温廷安才听他哑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在忧心你的安危。” 少年的嗓音,俨似酥在了耳根处的风。 温廷安蓦地瞠住了眸。 世间骤然消弭了一切声音,只余下少年的嗓音在荡然回响。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这厮的眼神里,难得瞅出了几分委屈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她心中有一块微小的地方,骤然地塌陷了下去,纵然塌陷得弧度微不可查,但它终究仍是塌陷了,她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块地方塌陷了下去的痕迹。 梦境里的画面,便是永久地定格在了这一刻。 - 翌日卯时正刻,春夜褪半,朝暾未晞,空气里的氛围尚还较为薄凉,常氏酒坊的下人院里头,诸人已然着手忙活了起来,温廷安整饬好了一切停当,今儿是她和苏子衿要去酒场的日子,也是沈云升和崔元昭他们偕同温廷舜一块儿,取账簿回鸢舍复命的时刻。 长夜将尽,趁着天色尚黑的空当儿,温廷安又去了一趟北苑处,在那一处弃置的戏台垂帘里,同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他们三人会合,晤面之时,崔元昭的视线一直凝在温廷安的面容上,温廷安遂是有一些不大自然,失笑道:“元昭,我的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崔元昭缓而慢地摇了摇螓首,纳罕地道“今日温公子的脸,为何会这般赪红?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似的……” 温廷安:“……”心口陡然传来了一阵碎大石一般的窘迫之感。 苏子衿亦是随之凝视了温廷安一眼:“温兄所栖住的寝屋,夜里可是溽热?但这也不太至于,我记得,昨日夜内气温极为沁凉,不至于是面容会蒸出汗的。” 温廷安:“……”听罢,整个人窘意愈炽。 沈云升看了她一眼,“温兄,将腕脉给我,春日冷热迭嬗过快,若是不太注意的话,便是可能染了风寒。” 沈云升是太常寺的上舍生,素来精谙岐黄之术,众人俱是信服于他的。 这教温廷安简直是有口难言。 她想说她身心良好,没染甚么风寒,之所以面颊会这般赪红,大抵是做了一场绮靡的梦,这一场濡湿的梦里,不知为何,情境竟是格外真实,待她醒觉之时,后背俱是淋漓粘稠的一层虚汗,梦中的场景让她无端羞耻,羞耻得身躯僵硬拢紧。 温廷安实在是弄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梦见温廷舜,竟是还对他产生了这种离奇荒诞的妄念。 醒转的时候,梦中的片段在脑海里驻留得所剩无几,唯剩少年低哑沉黯的一席话,如时涨时伏的潮汐,在她的耳畔萦绕不却—— 『温廷安,原来你也知道,我在忧心你的安危。』 纵然知晓这只是一场绮梦,但少年慵哑低沉的嗓音,所诉诸的那一席话,委实是过于真实,直接焐烫了温廷安的耳根。 她以手撑着额面,在床榻之上滞留了许久,适才迟缓地回过了神来。 温廷舜可是她的二弟,两人之间隔着血缘此一道天堑,她怎的,可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梦? 温廷安还细细追溯了一番原主的年岁,十六岁的年华,如花似玉的年纪,有思春之征象,定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思谁不行,偏生可以将温廷舜带入绮梦之中? 纵然温廷舜生得皮相再优越,人生得再是好看,身为长兄,她也万万不能动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谵念。 再者就是,她的身份使然,身上肩负着温氏家族社稷,她自是不可能嫁作他人妇的。 她不能喜欢上别人。 昨夜历经了一场绮梦,温廷安殊觉自己真是魔怔了。 她实在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做这种梦。 莫非是因着昨夜,在菡萏院里,她同男扮女装的温廷舜近距离接触过,适才做了这一场活色生香的绮梦? 梦里,感觉温廷舜待她格外不一般,他的造相与行止,与现实生活里的他,简直是有霄壤之别。 纵然如此,温廷安也极为清醒,以温廷舜矜冷寡言的性子,怎的可能会用这般温柔的口吻待她,更别论道出诸如『温廷安,原来你也知道,我在忧心你的安危』这一席让人面红耳赤的话了。 一梦醒来,温廷安濯面之时,便是发觉了自己颊面烫热如蘼的情状,她心中悸颤不已,反复用寒凉的水濯了一把面容,热意很快就消弭了,但她不知晓地是,自己这两抹绯霞,竟是尚还停驻在面靥之上,还教崔元昭、苏子衿等人觉察到了。 在短瞬之间,温廷安的思绪历经了千回百转。 目下,沈云升还在等着她将腕脉伸过去,温廷安定了定神后,下意识想要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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